宋人有酤酒者[1],升概[2]甚平,遇客甚谨[3],为酒甚美,县帜[4]甚高,著然[5]不售,酒酸。怪其故,问其所知闾长者杨倩。倩曰:“汝狗猛耶?”曰:“狗猛则酒何故而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怀钱挈壶瓮而往酤,而狗迓而龁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
夫国亦有狗。有道之士怀其术而欲以明万乘之主[6],大臣为猛狗,迎而龁之。此人主之所以蔽胁[7],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
故桓公问管仲[8]曰:“治国最奚患?”对曰:“最患社鼠[9]矣。”公曰:“何患社鼠哉?”对曰:“君亦见夫为社者乎?树木而涂之[10],鼠穿其间,掘穴托其中。熏之则恐焚木,灌之则恐涂阤[11],此社鼠之所以不得也。今人君之左右,出则为势重而收利于民,入则比周而蔽恶于君,内间[12]主之情以告外,外内为重[13],诸臣百吏以为富[14]。吏不诛则乱法,诛之则君不安。据而有之[15],此亦国之社鼠也。”
故人臣执柄而擅禁[16],明为己者必利,而不为己者必害,此亦猛狗也。夫大臣为猛狗而龁有道之士矣,左右又为社鼠而间主之情,人主不觉,如此,主焉得无壅[17],国焉得无亡乎!
注释:
[1]酤(gū沽):同“沽”,卖。 [2]升:量酒器。概:古代刮平斗斛等量具的器具,此处作“量”解。 [3]遇:接待。谨:恭敬。 [4]县:同“悬”,挂。帜:指酒旗。 [5]著:积贮。或改“著然”为“然而”,非。 [6]明:说明,禀陈。万乘(shèng剩)之主: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国君。 [7]蔽胁:受到蒙蔽和挟制。 [8]桓公:即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管仲(?—前645):即管敬仲,名夷吾,字仲,春秋时代著名政治家。齐桓公任命为卿,尊为“仲父”。 [9]社:古指土地神,民间常筑坛植树来祭祀它,以祈求幸福。社鼠:在社坛下掘穴而居的老鼠。 [10]树木:竖立木板。涂之:在木板周围涂上一层泥。这是古代社坛建筑的方法,所以下文说用烟火熏恐怕烧坏了木板,用水灌又恐怕泥土崩坏。 [11]阤(zhì至):崩塌。 [12]间(jiàn见):窥探,侦察。 [13]外内为重:在外的权臣和在内的国君左右的人互相倚重。 [14]富:富于权势。一说富当作“辅”。 [15]据而有之:指国君的左右依靠国君而握有重要的权势。 [16]执柄:掌权。擅:专擅。禁:禁令,法令。 [17]壅(yōng庸):堵塞,蒙蔽。
赏析:
本文选自《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文中写了两个故事,一是狗恶酒酸,一是社鼠为患。作者以寓言故事的形式,揭露和鞭笞了封建社会中一种习见的丑恶现象:奸臣当权,妒贤嫉能,堵塞贤路,蒙蔽君主。作者把当道的奸臣巧妙而又非常贴切地比喻为猛狗和社鼠,刻画出了这一类人的丑恶嘴脸,很富于形象性、概括性和典型性。
第一个故事写一个卖酒的宋国人,量酒量得很公平,接待顾客很恭敬,酿出的酒很甜美,悬挂的酒旗也很高。按一般常理,他生意必定很好,可是酒竟卖不出去,变酸了。故事一开始就揭出了这一矛盾现象,不但这个宋国人觉得奇怪,就是读者也会感到奇怪。他去请教老人杨倩,杨倩劈头就问:“你的狗凶猛吗?”问得突兀,却切中要害。经过杨倩解释,原来是顾客怕狗,至此读者疑团才冰释。接着笔锋一转,“夫国亦有狗”,那当道的奸臣就如猛狗一般,横在国君与有道之士的中间。“此人主之所以蔽胁,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简要明快地揭示了故事的寓意。
第二个故事是管仲在答齐桓公问中说出的。桓公问管仲道:“治理国家最担心什么?”在一般情况下,人们会以为管仲将要说出一番内忧外患的大道理来。可是回答却出人意料:“最担心社鼠啦!”这是为什么?不但齐桓公不明白,就是读者也觉不解。问题揭出后,管仲接着又从容予以解释:社坛本是神圣的地方,社鼠挖掘洞穴寄居其中。社坛是用木板和泥土筑成的,如果用烟火熏,就恐怕烧坏了木板;如果用水灌,又恐怕泥土崩塌。国君左右亲信中就有这样的人,在朝廷外谋求尊权重势而从人民中搜刮财富,在朝廷内互相勾结而对国君隐瞒他们的罪恶。由于他们是国君的亲信,“投鼠忌器”,极难根除。文中以社鼠为喻,十分准确地勾勒出了这种左右亲信的特征。
最后一段综合前面两个故事的寓意,说明一个国家,如果有大臣如猛狗一般咬有道之士,国君的左右亲信又如社鼠一般窥探国君的情况,国君却不觉察,像这样的国君哪能不受蒙蔽呢?国家哪能不灭亡呢?最后两个反诘句强调了问题的严重性,向统治者敲起了警钟。
两个寓言故事的内容或喻意虽然大体一致,但又各有侧重。猛狗着重比喻排挤贤能的朝廷大臣,社鼠则着重比喻蒙蔽人君的左右亲信;猛狗一段重在说明奸臣妒贤的危害,社鼠一段则重在说明铲除奸臣的艰难。两个故事中都穿插了议论,夹叙夹议,相得益彰。在形式上,前者是作者的直接议论,后者则是记管仲对齐桓公的回答。这些都表明了作者行文的巧妙和富于变化。
两个寓言故事也包含着深刻的哲理,即看问题要有全面的观点,事物和事物之间存在着多种多样的复杂关系,如狗猛和酒酸就有很密切的关系,但并非一下子就能被人所觉察。如果我们在观察问题时遗漏了某个重要的环节,就不可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张葆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