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公夏滥于泗渊[1],里革断其罟而弃之,曰:“古者大寒降[2],土蛰发[3],水虞于是乎讲罛罶[4],取名鱼,登川禽[5],而尝之寝庙[6],行诸国人,助宣气也[7]。鸟兽孕,水虫成[8],兽虞于是乎禁罝罗[9],矠鱼鳖[10],以为夏犒[11],助生阜也[12]。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乎禁罜䍡[13],设阱鄂[14],以实庙庖,畜功用也[15]。且夫山不槎蘖[16],泽不伐夭[17],鱼禁鲲鲕[18],兽长麑䴠[19],鸟翼鷇卵[20],虫舍蚳蝝[21],蕃庶物也[22]。古之训也。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
公闻之,曰:“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为我得法。使有司藏之,使吾无忘谂[23]。”师存侍,曰:“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
注释:
[1]滥:沉浸(鱼网)。泗渊:泗水之渊。泗水流经山东曲阜城北。 [2]降:下,过后。 [3]土蛰:土中冬眠的昆虫。发,震动。 [4]讲:习,此有筹画意。罛罶(gū liǔ孤柳):捕鱼的大网和竹笼子。 [5]登:进。川禽:鳖蜃之类。 [6]尝:尝新,供时鲜于宗庙的一种礼仪。 [7]助宣气:有助于促使阳气上升。 [8]水虫成:水生动物长成。 [9]罝(jū居):兔网。罗:鸟网。 [10]矠(cè册):刺取。 [11]夏犒:风干储存。 [12]生阜:生长。 [13]罜䍡(zhǔ lù主鹿):小鱼网。 [14]阱(jǐng井):捕兽陷坑。鄂:设于陷阱中的捕兽装置。 [15]畜功用:储蓄、畜养鱼类以供他时日用之需。 [16]槎(chá茶):斫。蘖(niè聂):树木的嫩条。 [17]夭:初生树木。 [18]鲲(kūn昆):鱼子。鲕(ér而):还未长成的鱼。 [19]麑䴠(ní yǎo倪咬):鹿子和麋子。 [20]翼:遮护。鷇(kòu扣):待哺食的小鸟。 [21]舍:不取。蚳(chí池):蚁卵。蝝(yuán元):未生翅的蝗子。 [22]蕃:生息繁殖。庶物:万物。 [23]谂(shěn审):规劝、忠告。
赏析:
本文选自《国语·鲁语上》,写鲁宣公不顾节令,在鱼孕期捕鱼,被大夫里革断网制止,引用古训批评他贪得无厌;宣公虚心纳谏,赞扬里革匡正了自己的过失,并令有司保存断网,以示不忘告诫。情节虽简,却极尽起伏变化之妙;事情虽小,却蕴含着深刻的理趣启迪。
文章一开头写鲁宣公在正值鱼孕产子期的夏季,把鱼网沉到泗水深渊捕鱼,大夫里革见了,尚未开言就毅然割断其网(罟)而弃之。只两句,即交待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臣对君,这一“断”一“弃”两个动作,确属大胆不凡,使文情一开始就陡然惊人:君主至高无上,手握生杀大权,万一恼羞成怒,则里革的后果真不堪设想。妙在作者设置了这一悬念之后,却并不急于去写鲁宣公的反映,竟将他悬置一边,让读者去提心吊胆,反而从容不迫地写里革的一大段“匡君”之辞,可谓深谙引人入胜之法。
里革“匡君”是全文重点,故应详写。他首先援引古训,按季节顺序,先分后总:首叙孟春之始,蛰居冬眠的昆虫开始振动,所以掌管川泽渔猎的官员(水虞)就筹画用大网和竹笼捕大鱼、鳖蜃之类以供宗庙祭祀,并让全国推行此法;次叙季春之时,鸟兽正交配怀孕,而鱼类已经长成,故此时掌管山林狩猎的官员(兽虞),下令禁止捕杀鸟兽,却允许捕鱼类风干储存;再叙夏季,鸟兽已长成,而鱼类正处孕育产子期,故只许捕鸟兽而禁止捕鱼类;末将草木鸟兽虫鱼连类并举,强调任何时候都不砍树苗、不伐嫩草、禁杀鱼子、小兽、小鸟、蚁卵、幼蝗等一切幼小生物。以上四层,以第三层禁捕鱼类为主,以一、二两层可捕鱼类而禁捕鸟兽为宾,以宾衬主,暗示鲁宣公夏季捕鱼之过;第四层则将一切生物连类并举,是宾主夹写,总结普遍原则。而每一层末尾都下断语:“助宣气也”,“助生阜也”,“畜功用也”,“蕃庶物也”。虽用词各别,而原则则同:都是按照不同生物的繁殖期、生长期,强调加以保护,使之得到蕃衍生息,不能只用不养,坐吃山空,这就是古训的基本原则。它简直像一篇古老的生态环境保护的学术论文,但我们从中获得的启迪又何止生态保护?它与治国育民之道未尝不息息相关。往下笔锋一转,一针见血批评宣公违反古训,在雌鱼刚离开雄鱼别居怀子之季,却不让雌鱼和鱼卵生长,反而下网捕杀,这是贪婪无度的行为!“贪无艺也”,词锋犀利,毫不留情。这段“匡君”的谏诤,述古训为宾,详而婉转;入今事为主,简直剀切,极尽章法错综变化之妙,具有折人心服的力量。至此,读者方才理解里革所以毅然“断其罟而弃之”的大胆行动,实乃势所必然,不得已而为之;而其重视抚育万物,保护生态平衡的哲理,以及直言敢谏,敢于犯上、刚正不阿的性格,既发人深思,又给人留下了鲜明印象。难怪宣公听完之后,不仅不恼怒,反而自认有过错,赞扬里革的及时匡正,并认为从“断罟”中悟得了古法,令有司保存这个断网,以志不忘。这简单的几句话,不仅刻画出鲁宣公善纳忠言,知错必改的虚怀大度,而且从中引出“为我得法”这一深刻的哲理启示,尤耐人寻味。这个“法”,不仅说明君主应带头知法、守法,尤其使人联想到自然与社会、育物与用物的辩证关系,顺应自然的生长规律,抚育万物的蕃衍生长,和予民休养生息、重视畜养民力、积养物力的治国之法,不是同样的道理么?妙在并未说穿,仅以“为我得法”四字隐约点出,唯其含蓄,意蕴尤能发人深省。至此,全文似乎可告结束了,但作者却又妙笔生花,再起波澜,写一位名叫存的乐师侍立在旁,对宣公进言说:“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的确,保藏一挂断网,毕竟只是一具死物,看到它充其量提醒国君不再犯违时捕鱼的错误;而里革却是个活人,又是耿介有识的贤臣,安置在国君身旁,随时顾问进谏,对于治国育民,岂不更加“不忘”吗!结语深隽,意味悠长,它暗示出人君果真虚心纳谏,而不是故做姿态,那就不仅重物鉴,尤应近贤重人鉴;不仅不忘这“一次”忠告,尤应永远不忘所有正确的忠告。这结尾一笔,有如峰回路转,山外有山,进一步深化了主题,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通篇以“断罟”、“藏罟”为叙事线索,以进谏、纳谏为记言内容,以古训、今事为对比照应,结以师存之语为递进高峰,在一篇不足三百字的短文中,包含着如此章法变化、宾主详略、哲理启迪,读后掩卷之余,真不能不为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叹为观止了。
(熊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