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原子弹“加铀”
1955年夏,杨承宗应邀到北京中南海紫光阁。宴会上,苏联专家对他恭敬地说:“您是我们老师在巴黎时的学友,我们称呼您,要加一个‘大’字,您是大专家。”
送走苏联专家后,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陈毅对中国科学家们笑道:“几天前,周总理接见苏联专家时,有个专家对总理说,‘紫光阁下没有原子能’,他笑我无人。今天,我就要在紫光阁下宴请诸位,让他们看看紫光阁下到底有没有原子能。”
陈毅激动的语气让杨承宗豁然开朗。聘书接踵而至,他的工作也异常忙碌起来。
1961年春,乍暖还寒时,第二机械工业部(简称“二机部”)部长刘杰点将,请杨承宗担任二机部五所(铀矿选冶研究所)副所长,主持业务工作,替代突然撤走的苏联专家组。一周前刚把档案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简称“中国科大”)、担任放射化学和辐射化学系主任的杨承宗,急忙把工作重心转到五所。
节骨眼上他右眼眼疾突发,可是国家使命要紧,他不得不推迟手术。虽然后来连做两次手术勉强弥补,但手术并发症使得他的右眼渐渐变得仅存光感。
杨承宗无暇自怜。他只有一个想法:“大的事情国家拿主意;不大不小的事,三强他们去搞;放射化学这方面,我会尽我的力量。”
就像几年前犹太商人向中国政府兜售浓缩铀矿石,他紧急受命用实验证明矿石有假一样,当时钱三强说:“政治上我负责,放射化学你负责。”他笑着回应:“好。”
五所当时承担的任务是原子弹铀原料的前处理。
时间很紧张。美国仅靠200桶刚果沥青铀矿就搞定一颗原子弹所需核燃料,但在贫铀的中国,铀矿中仅得万分之几的铀,加之铀-235在铀中只占千分之7,为一个原子弹备好铀-235,就要处理上百万吨矿石。
原子弹对铀原料纯度要求又极高,杂质含量不能超过0.00001%,个别元素甚至不能超过0.000001%。要进行分析分离,没有现成设备。
可杨承宗接手时的五所,原本人数众多的苏联专家组一走,科研秩序混乱,人心涣散,废矿渣、铀矿石和垃圾到处堆放,是员工们口中的破旧工地。
“五所不用照搬苏联的工艺流程,我们可以放手按照自己的想法干了。这样也好,坏事变好事!”他这样对自己说,也这样对五所职工说。
杨承宗一点点扭转五所局面。他亲手改良实验装置,整饬科研秩序;从中科院调来弟子骨干,去名校挑选人才;让全所职工燃起“比学专业知识”的风气;带领大家45个昼夜就建起中国第一个二氧化铀冶炼厂……
靠着一只眼睛的视力,杨承宗每年要审定上百份科研报告,确定攻关方向、发现重要问题。下属都晓得他为人宽厚,对工作却极其严苛。“科研报告送到杨所长那里,总是提心吊胆,怕被要求重写。”
杨承宗带着平均不到30岁的队伍,将生产流程大幅缩减,纯化程度大幅提高,还针对20多种微量杂质元素,建起一整套金属铀的质检方法。
2.5吨纯铀化合物交给国家时,比预期提前3个月。
1964年10月16日下午,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震撼了美国遍布世界的监测探头。当晚10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续播送消息,天安门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夜欢庆。
杨承宗却在呼呼大睡。
他和五所同事一起,提前被大客车拉到二七剧场,精彩的电影一部接一部,困极的他们回到五所倒头就睡。
原来是二机部怕超负荷工作的五所人半夜兴奋过度出事,特意将他们的狂喜“延迟”到白天。
狂喜之外,杨承宗独自品味那份还在保密的成就感:约里奥·居里先生让他带的话成真了!中国有了自己的原子弹,美国再也无法对中国实施核讹诈!他不仅是带话人,也是成事者之一。
他继续倡导“堆浸法”提铀,几十年后,他首提的这一方法成为行业主流。
他也开始为中国铀工业布局新的核燃料——钍。在他心中,1500人的五所不应满足于国内一流,而应提早转型,争取成为像美国阿贡实验室那样的大型综合性研究机构。
然而,右眼眼疾再次恶化,并因随之而来的动荡再也没能治愈。糟糕的是,他的左眼也患上白内障。
杨承宗眼前的世界,慢慢灰暗下来。
为年轻人寻找光明
在1969年冬天凛冽的寒风中,中国科大搬到合肥。由于人事关系在中国科大,更因当时的混乱局面,杨承宗不得不离开奋斗9年、让他施展平生所学如鱼得水的五所。他的心中百味杂陈,带着体弱的妻子,跟随中国科大举家南下。
已近六旬的他随学生一起到铁矿开矿,白天劳动,晚上睡地铺。学生们没见过杨承宗愁眉苦脸,也没听过他叹气。学生们说,这就是“君子固穷”。
君子心中总有火苗不灭。杨承宗在合肥几易其稿写出37页的规划,想将放射化学专业的研究范畴涵盖到核燃料循环的方方面面。身处逆境还有此雄心,皆源自他对放射化学一生的痴迷热爱。
但是,因各种客观条件所限,中国科大的放射化学专业在1973年被迫停止招生。
这是杨承宗最不愿意看到的锥心一幕——这是他为之付出毕生精力甚至一只眼睛的学科啊,他此生罕见地激扬文字语出失态。
没人知道杨承宗是如何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的。旁人看得到的,是他转而全力为年轻人“加铀”。
1974年,他的学生祝振鑫在京与同事翻译了荷兰学者所著的《铀化学》,出版社要求请一位著名专业学者校对一遍。
那年暑假,杨承宗从安徽合肥来到北京,挤在二女儿三代同堂的小屋里,每天拿着放大镜,趴在小书桌上,眯着眼睛,挥汗如雨,逐字校对16万字的书稿。
400多页的书稿,他不仅在每页都标出多处修改的地方,还另外写了33页纸,把错误、修改的理由,以及初译者把握不准的一些介词、前置词和习惯用语的正确用法都一一列举出来。
当从劳动农场骑车30多公里赶过来的祝振鑫看到书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能带给老师的礼物唯有一书包的老玉米棒子。
杨承宗用爽朗的笑声打消学生的尴尬。一身是汗的他,坚持给同样一身是汗的学生扇扇子,啃着玉米还夸赞说:“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玉米啦!”
1978年,杨承宗被任命为中国科大副校长。
为了保留下来的辐射化学专业长远发展,杨承宗向学校提出从国外购买大钴源的申请,很快得到批准。
他自己“吃”过很多放射线,一心想为后辈打造万无一失的保护伞。
他对钴源室的安全建设提出很多要求,到了几乎苛刻的地步。他总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定要保证绝对安全。”最后的验收也是他上阵把关的。
直到今天,中国科大钴源辐照装置依然每天迎接前来做实验的师生,成果产出不断。
在合肥,几近古稀之年的杨承宗还干了一件开全国之先河的事。
1979年,一次会议上,有代表说孩子只差0.2分没考上大学。这让杨承宗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能否在不增加国家负担的前提下,充分利用安徽高校现有师资、设备,创办一所自费走读大学?
他的想法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1980年,全国第一所新型模式的大学——以联合办学、自费走读、不包分配、择优推荐为办学方针的合肥联合大学成立了。杨承宗被任命为首任校长。一时间,全国各地纷纷叫好竞相仿效。
当时他的右眼已看不见,左眼白内障逐年严重,医生要求他耐心等待白内障成熟方可手术,他年年满怀希望来京问诊又失望而归,看材料时眼睛几乎贴到放大镜上。
就在眼前一片灰蒙蒙的世界中,他种桃种李种下春风,为大量年轻人打开了人生闪亮的新窗口。
法杨公何事这样开心
为了继续工作,视力越来越差的杨承宗有的是办法:身体硬朗的他提前用上拐杖防摔,把家里的灯泡都换成100瓦增加采光,在每个房间都准备好几只高倍放大镜随手可用,兜里揣好几副不同度数的眼镜随时切换……
而孩子们最佩服父亲的是,他不仅在失去一只眼睛后依旧洒脱,在双眼几乎失明时仍能笑声朗朗。
杨承宗的笑声一直极富感染力。住在中关村特楼一层时,孩子们好几次听到敲门声去开门,来人都说没事,只因路过窗口听到法杨公开怀大笑,想知道法杨公何事这样开心呢。
其实靠他一人工资度日的大家庭长年捉襟见肘。回国时他没讨要自己的垫款,为了还家中旧债悄悄卖掉心爱的相机和手表。虽然订购全家过冬必备的棉袄需向王淦昌借钱,他还是会带着孩子们苦中作乐。
一生宽厚谦让的他笃信,靠霸道强硬并不能所向披靡,就像坚韧的老藤一样,温柔之人只要内心平静坚定,所拥有的力量必将更为强大和长久。
从合肥彻底退休后,对于能重回中关村老楼他非常满足。一年冬天,回国看他的家雷说房间冷得受不了,他却哈哈一笑,掀起棉袄,得意地展示自己的小发明——用宽布条把里面的棉背心圈圈绑紧在腰身上,他说这样就暖和了。
令他开心的是,左眼接受白内障手术后,几十年来灰暗的世界重又明亮美丽。
视力恢复后杨承宗曾受邀重回巴黎。当年他在巴黎带的女学生莫妮卡·帕杰斯已是居里实验室主任。拿出约里奥·居里夫人1951年让他带走的那枚钥匙时,他露出了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他一直抱有浓浓的居里情怀。在他离开法国后没几年,伊雷娜·约里奥·居里和母亲一样,也因与放射线暴露有关的血液病去世,但伊雷娜的女儿和女婿又接过了祖父母和父母的衣钵。
比起两代居里夫人的牺牲,失去一只眼睛的他觉得自己很健康。生命后20年他依旧笑口常开,唯一一次勃然大怒,是一个经他推荐出国进修回来的学生告诉他,觉得妻子现在配不上自己了。
杨承宗的妻子赵随元为照顾大家庭放弃了工作任劳任怨,到合肥后瘫痪16年,杨承宗始终不离不弃。他习惯了做实验的手每天娴熟操作针管、酒精灯和试剂试纸,白天为妻子测血糖值,晚上帮妻子翻身。
他就这样隐入平凡。岁月无声,大雪无痕。
直到1999年,张劲夫发表了著名的《请历史记住他们》一文,点名提到法杨公的贡献,杨承宗在“两弹一星”中的工作才为世人知晓。而在此之前,因为人事档案关系等种种原因,五所人都有的嘉奖他没有;很多同事和学生都评上了院士,他却无缘。
当被来访者问起这些往事,九旬老人饱经岁月的脸上,笑容一如既往地清澈而温暖,他的回答非常简单——“事情做出来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要去想”。
他生逢乱世,即使到了晚年,仍难忘记在战乱中看到的塞满整个车厢的同胞尸体。他觉得为祖国今天的安定奉献了“不大的本领”和“全部的精力”,已问心无愧。
但年近期颐他还是闲不下来。
SARS肆虐时,92岁的他心急如焚,翻阅资料、画图设计,研究用放射线杀灭病毒的办法;99岁时,他成天琢磨如何用放射性示踪原子的方法测定中药有效成分;在医院的最后时光,他和学生碎碎念叨的还是碳-14。
所以,对于父亲希望这具肉体消亡前再为科学作点实质性贡献,儿女们不意外。
不可负平生所学,永远想国家之所想,这种停不下来的习惯,如同放射线一般,已深入他的骨血。(本文图片均由杨承宗子女提供 记者肖洁)
原标题:原子弹功臣杨承宗最后的遗愿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