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赋赋》

赋者,古诗之流也。始草创于荀、宋,渐恢张于贾、马。冰生乎水,初变本于《典》《坟》[1];青出于蓝,复增华于《风》《雅》。而后谐四声,祛八病,信斯文之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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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家恐文道寝衰,颂声凌迟[2],乃举多士,命有司,酌遗风于三代,明变雅于一时。全取其名,则号之为赋;杂用其体,亦不出乎《诗》。四始尽在[3],六艺无遗[4]。是谓艺文之儆策,述作之元龟。观夫义类错综,词采舒布,文谐宫律,言中章句。华而不艳,美而有度。雅音浏亮,必先体物以成章;逸思飘飖,不独登高而能赋[5]。其工者,究笔精,穷旨趣,何惭《两京》于班固?其妙者,抽秘思,骋妍词,岂谢《三都》于左思?掩黄绢之丽藻[6],吐白凤之奇姿,振金声于寰海,增纸价于京师。则《长杨》《羽猎》之徒胡为比也!《景福》《灵光》之作,未足多之。所谓立意为先,能文为主。炳如缋素[7],铿若钟鼓。郁郁哉,溢目之黼黻[8];洋洋乎,盈耳之韶頀[9]。信可以凌砾《风》《骚》[10],超轶今古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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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吾君网罗六艺,淘汰九流[11]。微才无忽,片善是求。况赋者,《雅》之列,《颂》之俦[12],可以润色鸿业,可以发挥皇猷[13]。客有自谓握灵蛇之珠者[14],岂可弃之而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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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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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典》《坟》:《三坟》《五典》,传说中我国古代的书籍。《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2]凌迟:即“陵迟”,衰颓意。 [3]四始:孔颖达《毛诗正义》引用郑玄语:“风也,小雅也,大雅也,颂也,此四者,人君行之则为兴,废之则为衰。” [4]六义:《毛诗序》中有“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5]登高而能赋:班固《汉书·艺文志》:“《传》曰:‘不歌而诵为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 [6]黄绢:“黄绢幼妇”的省写,意为“绝妙”二字。《世说新语·捷语》:“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 [7]炳:显著。缋(huì):彩色。 [8]黼(fǔ)黻(fú):花纹,文采。这里指饰以华丽的词藻。 [9]韶頀(hù):两者皆为古乐曲名。 [10]凌砾:即“凌轹”,超越意。 [11]淘汰:甄别裁汰。 [12]俦(chóu):同类,同辈。 [13]猷(yóu):计划。 [14]灵蛇之珠:即隋侯之珠。《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隋侯,汉东之国,姬姓诸侯也。隋侯见大蛇伤断,以药敷之。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之,因曰隋侯之珠,盖明月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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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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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作为唐代重要的文学批评家,所作《赋赋》因其以赋论赋的独特形式,在中国古代赋论发展史上具有了一席之地。《赋赋》的创作,实与东晋陆机著名的文学创作专论《文赋》有莫大关系。从形式上看,《文赋》首开以赋论文的先河,而《赋赋》借鉴了这种文论特点,并在赋论史上第一次运用以赋论赋的形式批评赋作。从内容上看,《文赋》字数近两千言,关于赋作仅提及“赋体物而浏亮”一句,至《赋赋》全篇已扩充至三百余字的论赋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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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赋》是对赋的源流演变、审美特征及社会功用的整体概论。全文以“赋者古诗之流”为韵,押韵次序为者、诗、赋、之、古、流,韵脚平仄相间,正如清李调元《赋话》所云:“晚唐作者,取音节之谐畅,往往以一平一仄相间而出。”《赋赋》按其内容大意可分为三个自然段。第一自然段主要写赋的历史演变过程。首句“赋者,古诗之流也”原出自班固《两都赋序》,李善作注:“毛诗序曰:‘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故赋为古诗之流也。”白居易认为赋源于古诗,草创于战国时期的荀子与宋玉,恢弘于西汉时期的贾谊与司马相如,并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进化发展,踵事增华,谐四声,祛八病,由骈赋演变成了声韵格律更加规范的唐代律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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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自然段为作者重点论述的部分,先叙唐代科举试赋对于律赋逐渐形成、发展兴盛的意义。唐代进士科以试赋取士,其中之试赋起初为仅仅遵循声律对仗的骈赋,后来考虑到评判尺度的标准化、预防考生提前腹作的现象,试赋增设了点题、限韵等一系列限制,因此写作要求更为严苛的律赋应运而生。正如文中所言“举多士,命有司”,律赋在科举考试中日渐兴盛起来,而白居易《赋赋》就是一篇标准的律赋。文章首句点题,并限韵“赋者古诗之流”,篇幅短小,音韵流畅,严守律赋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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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再叙了赋体的基本特点及其审美价值。“义类错综,词采舒布”,言其内容义类纵横交错、严整而有变化,形式辞藻铺陈排比。另述其文辞合于宫律,言辞亦符合章句的要求。关于唐代律赋的审美价值,作者盛赞其中的工者妙者“究笔精”“穷指趣”“抽秘思”“骋研词”,乃绝妙之辞、白凤之姿,可谓金声玉振,京师纸贵。另外,作者更是运用对比手法表明态度,认为这些律赋的价值成就毫不亚于班固《两都赋》、左思《三都赋》,扬雄《长杨赋》《羽猎赋》无法相比,何晏《景福殿赋》、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亦未足称道。如此赞语描述已足够表现溢美之意,为进一步铺陈渲染,更言到律赋“信可以凌砾风骚,超轶古今”,这种充满夸张渲染意味的言辞虽略显不实,却也正是赋体创作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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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又叙作赋的具体要旨,从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方面提出了“立意为先,能文为主”的赋论主张。“立意为先”,即把赋作的主题内容、思想内涵放在首要位置,“义类错综”“酌遗风于三代,明变雅于一时”,以《诗经》及其变风变雅作为赋的创作典范。“能文为主”,即在重视内容思想的同时要强调赋作的文学艺术特征。文采鲜明如白绢之彩绘,郁郁乎文,溢于目前;声韵铿锵如钟鼓之响声,洋洋乎文,充盈耳际。“华而不艳,美而有度”,词藻虽华丽而不至淫艳,虽妍美却有一定的法度。作者有关赋作内容与形式“为先”“为主”的叙述,清王芑孙《读赋卮言·立意》亦尝论及:“白傅为《赋赋》,以立意、能文并举。夫文之能,能以意也,当以立意为先。辞谲义贞,视其枢辖;意之不立,辞将安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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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自然段主要写赋作具有“润色鸿业”“发挥皇猷”的重要社会功用。作者将赋的源流追溯至古诗,因而认为赋与雅、颂同俦,可以润美帝王之鸿业,发扬圣上之谋略。白居易此赋中治国安邦的鸿图思想,班固《〈两都赋〉序》就曾表达过同样的语意。“润色鸿业”源自班固“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语,“发挥皇猷”也和“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之语意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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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观《赋赋》这篇律赋,其中体现出的赋论思想与白居易整体的文艺思想相通,《赋赋》与其名作《与元九书》亦可合读。《与元九书》云:“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至《赋赋》中,作者赞赋体“四始尽在,六义无遗”,显然,两文对于四始六义的重视程度是一致的。而其《赋赋》将赋体拔高至雅、颂同俦的说法,后人念念不忘,清魏谦升《二十四赋品·序》云:“乐天《赋赋》别裁伪体,以四始之流派,为六义之附庸,虽耻壮夫,实非小道。”白居易以赋论赋的独特创作形式,同样受到了后人的追捧和摹拟,清施补华就以“童子雕虫篆刻”为韵作有《拟白香山〈赋赋〉》,清钱寀以“赋者古诗之流”为韵作有《拟白居易〈赋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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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思仁 王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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