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己赋

余悲不及古之人兮,伊时势而则然。独闵闵其曷已兮[1],凭文章以自宣。昔颜氏之庶几兮[2],在隐约而平宽[3]。固哲人之细事兮,夫子乃嗟叹其贤。恶饮食乎陋巷兮,亦足以颐神而保年。有至圣而为之依归兮,又何不自得于艰难。曰余昏昏其无类兮[4],望夫人其已远。行舟楫而不识四方兮,涉大水之漫漫。勤祖先之所贻兮,勉汲汲于前修之言[5]。虽举足以蹈道兮,哀与我者为谁?众皆舍而己用兮,忽自惑其是非。下土茫茫其广大兮,余壹不知其可怀。就水草以休息兮,恒未安而既危。久拳拳其何故兮,亦天命之本宜。忆否泰之相极兮[6],咸一得而一违。君子有失其所兮,小人有得其时。聊固守以靖俟兮[7],诚不及古之人兮其焉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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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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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闵闵:怜悯感伤。一作“闷闷”。曷(hé):何时。 [2]颜氏:即颜回。孔子最赏识喜爱的弟子。《论语·雍也第六》:“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3]隐约:指困厄穷愁的境地。曹丕《典论·论文》:“故西伯幽而演《易》……不以隐约而弗务。” [4]类:同类,指友朋。 [5]勉:勤勉。汲汲:努力追求。 [6]否(pǐ):《易经》六十四卦之第十二卦,上坤下乾,象征万物不通,代表噩运。泰:《易经》六十四卦之第十一卦,上乾下坤,象征上下交通,代表好运。相极:指否卦和泰卦相对,各代表一个方面的极致,卦象有“否极泰来”之说。 [7]俟(sì):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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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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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是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古文大家,他和柳宗元共同倡导的古文运动,反对当时盛行的骈偶文风,提倡散文之体,在理论与实践上都获得成功,对文坛产生了巨大而持久的影响。即如《旧唐书·韩愈传》所云:“(愈)常以为自魏晋已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法,当时作者甚众,无以过之,故世称‘韩文’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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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既以散文成名且力反骈偶,其所作赋,可想而知是很少的,传世者大约只有四篇,均为早年之作。这篇《闵己赋》,相传作于贞元十六年(800),也即韩愈三十三岁之时。据《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和《别本韩文考异》所录古人之注,韩愈先后辅佐董晋与张建封,但两人均很快去世,未能给予韩愈施展才华的机会。这一年,他居住在洛阳,感慨怀才不遇,因作此赋。又有认为韩愈并非因为张建封去世而失去依靠,而是志趣不投,主动离开。无论如何,从赋的内容来看,当时韩愈确实处于人生之低谷,因而借古人之精神事迹以自勉,是毫无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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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名“闵己”,即自哀自怜之意。开端即点明创作意旨:感慨自己不及古时之贤人,心情郁闷,故作文以排解。而赋中韩愈主要跟自己比较的,是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是孔子对颜回的评价,颜回“孔门弟子第一人”的形象也很大程度是由此而来,他所代表的安贫乐道的形象,历来被认为是需要极高的品德与修养才能达到的,是中国儒家的理想人格之一。韩愈此赋中的感慨,则别出新意。他认为,颜回处在困厄穷愁的境地然而心境平和宽舒,这对于哲人来说只不过是小事罢了,却得到了孔子的称赞。吃着粗陋的食物,居住在破巷子里,本来也足以安心颐神,求得长寿;更何况他有孔子这样的圣人作为老师,物质的艰难就更不算什么了。总之,认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虽是翻案文章,但翻的并不是安贫乐道本身,而是降低了对其难度的判断,也可以说是将标准进行了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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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韩愈回到自身,自“曰余昏昏其无类兮”以下,极似《楚辞》笔法,是标准的骚体。他感慨自己身边没有同类友朋,更没有孔子那样的圣贤老师,独自行于世间,路途艰险,心中迷茫。只是靠着祖先给的天赋与庇佑,勤勉努力,向前辈圣贤学习。虽然向着正道前进,但也不知道身边有谁会赞同自己、支持自己。这一段既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追求,又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忧愁。“就水草以休息兮,恒未安而既危”一句,也许与上述本事有关,即接连失去董晋、张建封两个依靠,刚想到水草丰茂之处休息,却又不得不立刻离开,进入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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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的最后,韩愈自问自答:自己总是不得志的原因,大概是天命如此吧。他为上文所有的自怜、忧伤寻找出路:天命万物,否和泰总是交替出现,君子有失落的时候,小人有得志的时候,我只要坚守本心,静静等待天命便是,即便真的不能像颜回那样得到圣贤教导与揄扬,从而流芳百世,又有什么好悲叹的呢?这一段曲终奏雅,是真心,是自嘲,还是聊以自慰呢?大概只能请读者自行体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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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赋全文仅三百字不到,而层次清晰,既抒发自身愤懑之心绪,又不落窠臼,于颜回“一箪食”这样人尽皆知、人尽皆用的典故中翻出新意。所谓一通百通,韩愈之长虽不在作赋,但大作手偶为小文章,亦是信手拈来,以其才气纵横,无所不可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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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时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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