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对作家满怀崇拜,感觉他们被神秘的光芒笼罩。童年居住在部队大院里,这里既有文工团又有出版社,我会遇到部队里的电影明星和著名作家。我曾深夜到他们家里看过昙花开放,也曾错把他们的物品搬到自己家里——那是因为我不在家,借宿的亲戚在暴雨之前帮了倒忙,把近似的自行车推进房门。听说住在楼上的军旅诗人丢车,我后来发觉,自己在不知情中成了窃贼。我不声不响地把自行车推回原处,不敢去向诗人道歉。尽管和军旅作家经常见面,但我内心还是忐忑——我知道,他们在安静的书桌前,能够变身为文字之神。而神,是不能被随意评判的,并且是没有缺点的。我因为和作家神共享空间,感到难以置信的恍惚。
有一天,我到食堂买早餐。新来的炊事员擅长炸油条,膨松香酥,供不应求,晚到一会儿就没了。我排在长队里向前移动,前面的中年人突然向刚进食堂的一个身影招手——那正是一位声名日隆的作家。他顺势靠拢,站在中年人旁边聊天。名作家就这样,加塞提前买到早餐。不仅是他胃口良好,可能还兼给家人带餐,作家一下买了七八根油条。到我这儿,竹筐空了。我的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作家并非完美无瑕,体会到他们的缺点带给自己微小的伤害与损失——我突然意识到,作家也是具体的人,身上沾着现实的灰。当然,这只是一个馋嘴孩子的失落,谈不上诟病作家的证据。
大学毕业后,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编辑,每天跟作家打交道。且不论才华,就说品行:出色的与出格的,端正的与不端的,表里如一的与表里不一的……什么样的都有。自私者混迹在作家里:别人的事,举手之劳也置若罔闻;自己的事,屁大也看得比天大。许多自以为是的人,他们身上的毛病和笔下的语病一样多,写得多差都觉得自己金光灿灿。有些作家做派夸张,行为充满戏剧化的表演成分,或者不良嗜好颇多,所谓任性狂狷其实相处麻烦……这样的作家,更像擅长“作”的专家,反正不是在“作”自己,就是在“作”别人。总之,和真实的作家接触,我们会有狂喜和敬畏,也有失落、沮丧甚至愤怒。
其实,只要稍微了解一些古今中外的文学史,就会发现,作家里当然有许多品性高洁的,但也有许多冷漠刁滑的,有的人甚至劣迹斑斑。立德立言,难以并列,有人巧舌如簧却心狠手辣。写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由此获得“悯农诗人”赞誉的李绅,步入仕途后生活豪奢,漠视百姓疾苦,成为滥施淫威、残忍无情的酷吏。英国作家弗朗西斯·培根写过无数“知识就是力量”这样的格言警句,才华卓越却品性卑劣,政治前途以身败名裂狼藉收场,但仍在写作领域享有盛誉。中国古人讲,“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然而现实中难以做到;有时“立身”放荡,导致“谨重”的文章也难以为继。
我承认,写作者的品行有时并不损及他的才华。比如敏感而狂热的天才,正因罔顾其他而深入极境。假如天赋足够支撑,他不必成为与人相处愉快的社交高手,也不必合群,甚至可以宽宥自己而在作品里苛责他人。既虚荣又虚无,既懒散又焦虑,既好奇又胆怯……这些毛病从事许多工作都令人厌烦,但用于写作则未必妨碍。缺陷看长在什么地方了——小坑长在脸蛋就是酒窝,皱纹长对了地方就是双眼皮。作家自身的缺陷,有时反而提供了秘密的帮助,去理解人性的复杂。因此卡夫卡曾说:
您把作家写成一个脚踏大地、头顶青天的伟人……事实上,作家总能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艺术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
作家并非拥有才华就享有美德,作家的毛病不比凡人更少,甚或更多;假如作家能够笔端诚实,就相当于懦弱者因为坦陈自己的懦弱而勇敢。
以我的偏见,觉得散文作家对品德的要求更高。因为小说和诗歌沿途有庇护所,可以让小说家和诗人在情节和技巧后藏身;但散文追求真实,写作者赤手空拳走在开阔地带,很难长期不暴露面目,不暴露面目之后的心性和品德。如果是那种资料占比很大的类型,注重的是信息量和功能性,作家还有匿迹可能,读者从作品里读到的是兴趣和见闻;假如涉及个人的经历、情感和态度,就像阳光下会有影子、镜子里会有形象一样,作家的个人品德难以遁形,总会在文字里露出轮廓、痕迹甚至马脚。
何况,散文里虽然充满了“我、我、我”,充满了“我”的观察、“我”的立场、“我”的表达,但同时,也必须打开自我边界,才能抵达远方。此途最大的关隘,我认为就是品德。如果写作者特别自私,就无法体恤他人和他物,从而也无法得到有效参照。这种情况下,周围的一切都等同处于半封闭状态,当写作者以半盲之躯在这个有限的世界里摸索,难免磕碰和摔跤。
其实,有多大能力换位思考,就有多大能力超越自我。“恕”这个字,是由“如”和“心”组成的——所谓如心,就是以心度物和以己量人,就是设身处地和换位思考。倘若我们洞察世事并体谅他人,不仅能够找到丰富的写作素材,还能够完成深入的自我理解,从而拥有更为宽容的内心——恕人,也会恕己,这会把我们从狭隘的比较和计较中解放出来。当听到人们把美德描述为一种对他人的慷慨给予时,我总是有所疑惑。因为我认为美德并非始终的牺牲,它首先并且在多数情况下是保护自己的——它为自己赢得机遇、规避风险,同时或者然后,才是惠及他人的愉悦。一个散文写作者,如果没有基础的品德甚至是适当的美德,很难做到真正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回想童年,回想那些把作家奉若神明的日子,我感慨时间飞逝。我的人生只有当作家这样一个理想,从来没有第二套方案……今天,我竟幸运到美梦成真。孩子总被家长质问:“爱好能当饭吃吗?”是的,我终于能拿爱好当饭吃了。其实追溯到梦想的起源,就是因为品德和能力的不足,因为被语文老师表扬作文的虚荣和被数学老师嫌弃的惧怕。当了作家,我的懒惰没改,缺乏自律也没有改。我原来开玩笑,说希望自己的衣柜里只有两类衣服:睡衣和晚礼服。在家乱糟糟的,在外体面光鲜——就像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后来因为财力和身材的问题,而且也没什么聚光灯下的场合,晚礼服这部分,我实现起来有些困难,但至少我做到了一半:我有好多睡衣。家居服就是我的工作服,我可以蓬头垢面地开始庄重的工作,并且风雨无阻,恶劣天气也不会败坏好心情。因为,我不必在路途中浪费时间。鲁迅先生说:“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的。”别人八点要出家门去工作,我却不必在路途中浪费时间,爬起来就能工作——我是把别人去上班的时间都用来上班了,而且还喝着咖啡。可童年还是留下刻痕,当介绍自己的职业是“作家”时,我隐隐心虚,觉得有种沐猴而冠的不安。我更习惯用“写作者”自称,这是出于对文学的敬畏,也是因为我深知自己品德的诸多不足。
我的身份已成“作家”,平常以写字为生,但我的字迹特别难看,很怕那种需要题词的场合。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写下的,总是“修辞立其诚”。五个字里面,“辞”是作品,“诚”是人品,“立”说的是两者联系。这句话说明:作品与人品存在联系,德与艺之间存在联系;两者之间可以彼此支撑,也能相互污染。应该把“德”当作内在的光源,照亮艺术创作之路;同时,我们也通过艺术创作,不断反省和修正自己的“德”。可我们易于因为自己有一点点才情、才智、才华而自我放纵。换言之,因为有艺而失德,在所谓的技术优势里丧失对内心的管理。这是非常危险的,所以,保持自我怀疑很重要。正是因为深知理想的散文作家德艺双馨,而我们难以知行合一,才需要不断修炼自身。通过写作,如果我们难以把自己的品行变得比别人优秀,至少可以更深刻地发现自身的被动、局限和破绽,并努力剥除知识和虚荣生成的覆盖性鳞片,剥除品德上的铠甲,让皮袍不再能护住我们的“小”。我甚至觉得,自我否定并非坏事,因为完全沉浸在自我肯定之中,就是品德提升的闭幕式,也正是写作进步的终结时。
内心的力量,对创作是如此重要。即使我们渺小,哪怕微如露滴,只要足够清澈,也能够折射万物;即使我们锋利,如果自身带菌,就像没有消毒的手术刀只会造成肌体的更大感染。创作者不能只关注艺术里的自我,而忽略现实中的他人。罗兰·巴尔特的话值得在这里再次强调——
应该把作家想象为在一组镜子长廊里迷路的人,哪里没有自己,哪里就是出口,哪里就是世界。
(本文选自《散文》2022年第7期)
原标题:作家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