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再写“梁庄”?“梁庄”新的表现形式在哪里?新的思想和新的哲学在哪里?
这是我放在文档开头的第一句话。每天打开文档,首先看到的就是这句话。它会让我有那么片刻的停顿、犹疑和思考。这一发问,既是就现实而言,也是就文学而言。
中国当代村庄仍在动荡之中,或改造,或衰败,或消失,而更重要的是,随着村庄的改变,数千年以来的中国文化形态、性格形态及情感生成形态也在发生变化。我想以“梁庄”为样本,进行持续的观察,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我个人去世,这样下来,几十年下来,就会成为一个相对完整的“村庄志”,以记录时代内部的种种变迁。
从结构而言,“梁庄十年”仍然以个体生命故事为基本内容,他们的出生、成长、死亡是最值得书写也最迷人的事情;其次,也会把“梁庄”作为一个有机体,它的某一座房屋、某一处花园,都是生机勃勃且意味深长的事情,都值得细细道来。
但是,好像还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了。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作为写作者和生活者的“我”与梁庄人之间关系的变化。
这十年之中,我仍然保持着一年回家两到三次的节奏,每次回家——一开始是父亲陪着我,2015年以后是我的姐姐们和霞子陪着我,我都会坐在村庄路口的红伟家,和大家一起聊天、说话、打牌,间或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大家打招呼,或聊几句天。五奶奶还是其中最活跃的、话最多的,大堂哥仍然经常醉着,龙叔仍然在那个大茶杯里泡着浓茶,花婶仍然站在门口,勉强撑着笑容。我看着他们,看着时间在他们脸上慢慢流逝,就像看见我自己和我自己的生活,我也在变老,也在时间之中,我的父亲已去世,我身边的那么多人,一个个去世。我们互相看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无法分出彼此。
我到每家聊天说话,找各种理由,组各种饭局,老年人的、青年人的、小孩子的,把吴镇的饭馆吃遍,我也在各家吃,在丰定家、赵嫂家、五奶奶家,谁回来了,谁又走了,都是吃饭的理由,我出入他们的厨房就像在我自己家,因为他们知道,我自己家的房屋已经几乎成为废墟。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我和梁庄的关系变成了一个人和自己家庭的关系。爱,欢喜,关心,深深依恋,但同时也忧心忡忡。我就像一个孩子,蹦蹦跳跳的,依赖梁庄,喜欢梁庄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我的爱多得我自己都兜不住,要溢出来。他们不知道我那么爱他们,不知道我在听到他们的快乐时有多快乐,听到他们的悲伤时有多悲伤。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荣幸。
从最初的“看山是山”,看到了梁庄、五奶奶和无数的亲人,到“看山不是山”,每种事物、每个人的身上都被赋予无数的镜像,现在又回到了“看山是山”的状态。
五奶奶就是五奶奶,明太爷就是明太爷,吴桂兰就是吴桂兰,梁庄、吴镇和所有的历史都隐在后面,没有地域性格,没有社会因素,我只看见他们的容貌,他们的欢笑、悲哀,看见他们身后的那个空间,电线杆、老公路、燕子、湿得要滴下水的乌云。我看见的是他们本身,非常具体,他们的每一个行动、表情和神态,都如浮雕一样,栩栩如生,超然于时间和空间之外。就像我们看待我们的亲人,你很难用一种整体性来叙说,因为你和他(她)太熟悉了,那么多细节交织在一起,根本无法用抽象的概念来衡量。
这几乎让人吃惊,而且感觉美妙。因为有共同的经历,因为有真实的时间长度和真实的人生长度,感觉到人物本身也具有伫立于山河之间的、近乎永恒的真实性,包括我自己。我觉得我真的成为了历史中的一分子,消融在梁庄,和梁庄人一起,站在时间的长河之中,看历史洪流滔滔而来,共同体味浪花击打的感觉。
最终,我想形成一种长河式的记录。
这也是“梁庄十年”最根本的思想起点和哲学起点。
(本文为《梁庄十年》后记)
原标题:我为什么要再写“梁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