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显示汉语特质的语篇形式是诗歌。无疑,汉字的特点奠定了汉语诗歌的独特风格,汉语“意合”的句法同样成就了汉语诗歌的繁盛。“语言使共时的平行的世界转换成一种直线性的词汇系列。越是准确精密、语法完整的语言越使世界的本相‘变形’,相反,那种语序省略错综的语言表现的是深层结构即思维本初的面貌。”(葛兆光《汉字的魔方》)
意象,是汉语诗歌的核心与标识。“通过意象抵达至美的境界,从而传达出诗人复杂的思想情感,这就是中国诗歌美学的基本特征,也是中国古典诗歌大不同于外国诗歌之所在。”(赵敏俐《多民族特点与世界性眼光——略论新世纪的中国诗歌史观》)汉语诗歌注重意象,体现了中华文化取象于物、立象尽意的思维方式。
“立象尽意”,要点有三。首先,“象”充满了画面感,表情达意因此变得形象可感、生机勃勃。其次,“立象尽意”弥补了“言不尽意”的局限,非但能以生动的具象传达作者幽微的情意,而且可以通过“象”的调遣引发读者的参与。最后,“立象尽意”使得诗人在“我”与“世界”之间找到了“象”这个中介,建立起“世界—象—我”这样的表达格局,从而获得了对于世界的隐喻式表达;而隐喻正是诗歌之所以成为诗歌的核心要素。诗经里的蒹葭、黍,楚辞里的香草、美人,陶渊明的东篱、菊花,都是典型的意象。即便是诗歌评论,也充满了“象”的意味。例如: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唐·司空图《诗品·纤秾》)
从古体诗到近体诗,汉语诗歌的意象经历了一个密集化的变局。早期的诗歌主要以节奏和韵脚与散文相区别。《诗经》中的句子,常常可以联合成为一个完整的散文句式;楚辞“去掉‘兮’字与散文没有太大差别”(师为公《汉语与汉文化》);至于《古诗十九首》,谢榛《四溟诗话》云:“平平道出……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六朝以后,诗人们将虚词逐出诗歌的疆域,凸显意象,追求意象的密集化,最终使诗歌语言和日常语言分道扬镳。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实字双叠,虚字单使”。“这‘虚字’……乃指动词或形容词之类非事物名称的‘词’。”(葛兆光《汉字的魔方》)也就是说,诗句中名词占据绝对优势,这是凸显意象的必然结果。例如: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唐·王维《山居秋暝》)
四句中每句各一个动词,其余全是名词,全是意象。意象密集化的极致是诗句中一律是名词,全无动词或形容词。例如: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唐·温庭筠《商山早行》)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宋·黄庭坚《寄黄几复》)
诗歌如此,词曲亦如此,都是侧重意象的表达。例如: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宋·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宋·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元·王实甫《西厢记·端正好》)
甚至,连具有“古典气质”的小说都染上了诗歌的气息。如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堪称这方面的典范。当代小说中也仍然有这样充满诗意的作品。例如:
他的生命永远定格于崎峰河边。初升的太阳正升上东方山岭,阳光洒布山野。那一刻应当被记住,以其宽容和悲悯,属于人类和未来。(杨少衡《新世界》)
浸染在立象尽意的汉语文化中,作家很容易在极为短小的语言片段里营造诗情。这样的诗情画意也可以弥散于整篇小说。
原标题:意象:汉语诗歌的核心与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