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令云徂[1]，卢或可呼[2]。千金一掷，百万十都[3]。樽俎具陈，已行揖让之礼；主宾既醉，不有博弈者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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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马爰兴，樗蒱遂废[4]。实博弈之上流，乃闺房之雅戏。齐驱骥騄[5]，疑穆王万里之行；间列玄黄，类杨氏五家之队[6]。珊珊佩响，方惊玉蹬之敲[7]；落落星罗，忽见连钱之碎[8]。若乃吴江枫冷[9]，胡山叶飞，玉门关闭，沙苑草肥[10]，临波不渡，似惜障泥[11]。或出入用奇，有类昆阳之战[12]；或优游仗义，正如涿鹿之师[13]。或闻望久高，脱复庾郎之失[14]；或声名素昧，便同痴叔之奇[15]。亦有缓缓而归，昂昂而出。鸟道惊驰[16]，蚁封安步[17]。崎岖峻坂，未遇王良[18]；跼促盐车，难逢造父[19]。且夫丘陵云远，白云在天[20]，心存恋豆[21]，志在著鞭[22]。止蹄黄叶[23]，何异金钱。用五十六采之间[24]，行九十一路之内[25]。明以赏罚，核其殿最[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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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指麾于方寸之中，决胜负于几微之外。且好胜者人之常情，小艺者士之末技。说梅止渴，稍苏奔竞之心[27]；画饼充饥，少谢腾骧之志[28]。将图实效，故临难而不回；欲报厚恩，故知机而先退。或衔枚缓进，已逾关塞之艰；或贾勇争先，莫悟阱堑之坠[29]。皆由不知止足，自贻尤悔。况为之不已，事实见于正经；用之以诚，义必合于天德。故绕床大叫，五木皆卢[30]；沥酒一呼，六子尽赤[31]。平生不负，遂成剑阁之师[32]；别墅未输，已破淮淝之贼[33]。今日岂无元子，明时不乏安石[34]。又何必陶长沙博局之投[35]，正当师袁彦道布帽之掷也”[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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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曰：佛狸定见卯年死[37]，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杂騄耳，时危安得真致此[38]？老矣谁能志千里[39]，但愿相将过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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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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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徂：逝。岁令云徂：一年将尽。 [2]卢：古代博戏用木制骰子五枚，一掷五子皆黑为头彩，称为卢。赌博时为求头彩，掷子时且掷且喝，所以赌博又称“呼卢”。 [3]百万十都：言钱之多。 [4]樗蒱：古代一种投色子游戏。 [5]骥騄：骥、騄耳、骅骝，周穆王良马名。 [6]杨氏五家之队：《旧唐书·杨贵妃传》载：“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著一色衣。” [7]蹬：马镫。玉蹬之敲：指上马。 [8]连钱：马身毛色斑驳，古时良马有连钱骢。 [9]吴江枫冷：唐崔信明诗：“枫落吴江冷。” [10]沙苑：古时养马场。 [11]“临波”句：《世说新语·术解》载：“王武子善解马性。尝乘一马，著连钱障泥。前有水，终日不肯渡。王曰：‘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渡。” [12]昆阳之战：刘秀破王莽之著名战役，以少胜多。 [13]涿鹿之师：黄帝于涿鹿伐蚩尤。 [14]庾郎之失：《世说新语·雅量》载庾翼骑术精湛，却有一次盘马堕地。 [15]痴叔之奇：《世说新语·赏誉》载王湛向来被视为痴人，一次其侄王济去看他，见他谈吐不凡，骑术高超，为之折服。 [16]鸟道：险峻得只有鸟能飞过之山道。 [17]蚁封：形同蚁穴高低起伏之土堆。 [18]王良：春秋时晋国善御者。 [19]跼促盐车：《战国策·楚策四》有千里马拉盐车的故事。造父：古代善御者，传说曾为周穆王驾车。 [20]“丘陵”句：《穆天子传》载周穆王西游至昆仑山见西王母，临别时王母做歌：“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21]恋豆：贪恋槽中的草料，喻无远志。 [22]著鞭：《晋书·刘琨传》载刘琨语：“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耳。”比喻走在前面，抢占先机。 [23]止蹄黄叶：将对方的马打下去即可获赏帖。黄叶：金钱。 [24]五十六采：据《打马图经》，打马博戏共五十六采。 [25]九十一路：打马图有九十一路。 [26]核其殿最：竞出高下。核：考校。殿最：古代考核官员，上等为最，下等为殿。 [27]苏：苏醒。 [28]谢：消解。 [29]阱堑：陷阱。 [30]“绕床”句：《晋书·刘毅传》载刘毅、刘裕诸人聚赌，刘毅掷得雉，大喜之下绕床大叫。刘裕与其对敌，大喝之下，五木皆卢。 [31]“沥酒”句：《南唐近事》载刘信久攻南康不下，为赵匡胤猜忌，心不自安。一次醉后对赵匡胤说：“不负公，当一掷遍赤。”果如其言。 [32]“平生”句：《世说新语·识鉴》载桓温伐蜀，众皆以为不成功，唯刘尹云：“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不必得则不为。” [33]“别墅”句：《晋书·谢安传》载前秦苻坚率军压境，众将皆有惊惶之色，谢安从容自得，尚与谢玄下棋赌别墅。 [34]元子：桓温字元子。安石：谢安字安石。 [35]“陶长沙”句：《晋书·陶侃传》载：“诸参佐或以谈戏废事者，（陶侃）乃命取其酒器、蒱博之具，悉投之于江。”陶侃曾为长沙太守，故称陶长沙。 [36]“袁彦道”句：《世说新语·任诞》载桓温博戏大输，求救于袁耽，时耽正在居丧。“十万一掷，直上百万数，投马绝叫，傍若无人，探布帽掷对人曰：‘汝竟识袁彦道不？’” [37]佛（bǐ）狸（lǐ）：《宋书·臧质传》载刘宋时童谣：“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佛狸，北魏太武帝跋焘的小名，此处指金主。卯年，李清照此赋作于绍兴四年甲寅，次年即为乙卯年。 [38]“时危”句：杜甫《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变同死。” [39]“老矣”句：曹操《步出东西门行·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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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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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一生以北宋灭亡为界，分为两个时期，前期生活美满，富贵安逸，后期则随着国破家亡而沦入飘零孤苦之境。这篇《打马赋》就是后期文章的代表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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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马赋》写于绍兴四年（1134）末。那一年金兵南犯，李清照从临安奔往金华，寄住在陈姓友人家中，经常和子侄之辈做“打马”的游戏，并著《打马图经》一卷，前有序，序后为《打马赋》。打马是一种智力型棋类游戏，盛于两宋，所用棋子是刻有马名的马钱，荟萃了穆王八骏、昭陵六骏等历代名马，游戏之时犹如驱使千军万马冲锋陷阵，需要相当高的统筹能力和行军布阵的智巧。《打马赋》描述打马游戏的规则、进程、特征，以及种种奥妙之处，从中寄托了作者对时局的忧思和渴望回归故土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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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首以“岁令云徂”启篇，描绘出一幅樽俎杂陈、宾主尽欢的年末消闲图，在这种情形下呼卢喝稚、一掷千金有其特殊的节令和庆贺意义，和聚饮滥赌截然不同，而是“博弈之上流”“闺房之雅戏”。接下来从“齐驱骥騄”到“连钱之碎”几句，是对打马游戏的形象描述。从中可以看出一场打马的参与者在两到五人之间，以颜色分别马钱。马钱多用犀象或者铸铜为之，敲击棋盘发出铮铮之音，犹如佳人上马时罗佩珊珊，而马钱移动时星罗棋布，五色斑斓，仿佛连钱骢马之毛色斑驳。打马以“马”为主，所以《打马赋》全篇不离一个“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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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乃”到“安步”一段细致分析了打马中的各种技巧。如果形势不利，应该暂缓机锋、养精蓄锐，就像王武子的马因为爱惜障泥而不肯渡水一样。有时候当用奇兵，就要像刘秀破王莽的昆阳之战，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而有时候又该像黄帝大战蚩尤，好整以暇，从容不迫。有的人一贯名声在外，却可能会像庾翼一样马失前蹄；而有的人虽然名声不大，其实却如王湛一般深藏不露，技艺高超。有时缓缓而归，有时昂昂而进，有时应当勇往直前，即使条件险峻也要放手一搏，有时则要小心谨慎，即使过蚂蚁堆那样的地方也要步步求稳，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可乘之机。总之打马没有一定之理却有大致原则，既要随机应变，当弱则弱，当强则强，当正而正，当奇而奇，也要谨记不能仗着技艺高超而轻敌冒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应该隐藏自己的实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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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崎岖”到“之外”一段论说了指挥全局、运筹帷幄的重要性。良马固然难得，然而若没有王良、造父那样的善御者，也只不过沉沦蹉跎而已。山川北望，就像西王母《白云谣》所唱，“道里悠远”。征战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指挥者不能贪恋荣华富贵，而应该像西晋的刘琨一样枕戈待旦，日日怀抱收复山河的壮志。打马虽是游戏，也应该重视。只有赏罚分明，判清名次，在九十一路棋盘、五十六种胜采之间运筹帷幄，才有得胜的机会。这一段实际上已经跳出“打马”之外，而加入了作者对时局的看法，所谓“心存恋豆，志在著鞭”“明以赏罚，核其殿最”都隐含着对于一心南逃、不勤力收复失地的南宋朝廷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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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好胜者”到“自贻尤悔”一段是对游戏者的警示和告诫。打马虽是“士之末技”，也慰藉了人们的好胜之心，但好胜之心不可过分，要知足知戒。贪图一时好处而不顾明显的危险，明明有机会却自己放弃，快要成功而心浮气躁，轻率冒进而掉入敌人的陷阱，这些都是咎由自取，自己将自己置于失败之地。作者性格争强好胜，“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打马图序》）。这一段告诫游戏者不要“不知止足”而“自贻尤悔”的警示不是空谈，而是切实沉重的教训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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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为”到“布帽之掷也”一段豪迈不羁，寄意尚武，充分体现了作者对打马游戏的喜爱，也寄托了强烈的进取精神。作者认为经典之中尚有博弈之事，只要用心诚恳，和大道天德并不违背。刘裕大叫而五木皆卢，刘信剖白心志而一掷遍赤，这都是“用之以诚，义必合于天德”的范例。桓温伐蜀，志在必得，谢安退敌，从容赌墅。他们不仅是博弈好手，更是国家的中流砥柱，可见博戏和军政有暗通之道，有益无害。现在难道没有桓温、谢安这样的人？何必像陶侃一样视博戏如洪水猛兽，还不如效仿袁耽脱帽一掷，何其潇洒！南宋偏安一隅的时局类似于东晋，作者举出桓温、谢安的例子，充满了对那些力挽狂澜的风流人物的向往之情，绝不仅是为打马张目，而是希望南宋君臣不要畏敌如虎，应该像桓、谢一般镇定自若，克敌制胜，早日收复失地，使广大人民不要再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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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尾“乱曰”一段总括全文，抒发了作者对金人的憎恨和对时局的忧虑，更表达了对有朝一日回归故乡、“相将过淮水”的强烈渴盼。作者虽然“老矣”，但是爱国之心丝毫不衰，贯穿全篇的并不是对于打马这一游戏的单纯热爱，而是寄托了无尽的壮志和情怀。作者深研打马之精义，将其与精诚、谨慎、进取、救国等联系起来，“纸上谈兵”，纵横捭阖。《打马图序》中说：“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其中深意故不止打马而已。明代赵世杰在《古今女史》中评《打马赋》，引赵濬之语：“文人三昧，虽游戏亦具大神通。”清代李汉章题李易安《打马图》：“寓锦心绣口游戏之中，致足乐也。若夫生际乱离，去国怀土，天涯迟暮，感慨无聊，既随事以行文，亦因文以见志，又足悲矣。”都看出了这篇赋的特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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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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