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闲闲[1]本好书,以其名重也,人多求之,公甚以为苦。尝于礼部厅壁上榜云:“当职系三品官,为人书扇面失体,请诸人知。”既致仕,于宅门首书曰:“老汉不写字。”然燕居无客未尝不钞书。相识辈强请亦不能拒。若夫其心所不喜者,虽恳求竟不得也。雷希颜[2]得其书最多,凡有求,未尝拒。盖公颇惮雷,且雷善求其书。时或邀公食后,出古人墨迹使观之,又出佳研、精纸、名墨在前;或饮以一二杯,待公有书兴,引纸落笔,俄顷数幅。雷旁观,辄称叹,凡一点一画,必曰:“此颜平原[3]也。”“此米元章[4]也。”公既喜,遂书不倦。又,雷与屏山[5]皆不工书,赵公尝笑之曰:“希颜堂堂如此,而写如此字。”一日,在礼部,适公为王从之[6]书,末云:“某月日为从之天下士书,髯雷在侧,笑其不工也。”阖坐大噱。又一日,雷得郭恕先[7]篆数幅,甚珍之,以示赵公。公亦喜,雷因求跋尾,公跋云:“恕先篆不减唐人,然迄宋百余年不经诸名士发扬。”此一反雷希颜而趣售之。其鉴裁如此。然其书不减李屏山,此一反。后数日,公婿张履求书,余亦在座,公跋其尾云:“年月日,微雨中为张倩书,雷希颜欲以恕先篆相易。”雷愕然,公徐曰:“刘京叔[8]不可,乃止。”因相与大笑。又,王武叔出馆补外,未赴,甚贫,会五月麦熟,将出京求济于交友辈,持素纨扇数十,诣公求书,公拒之。武叔素嗜酒不检,既出公门,大叫呼公,公闻而遽召,为书之。然每一扇头但书古诗一联,有曰“黄花入麦稀”者,有曰“麦天晨气润”者,有曰“麦陇风来饼饵香”者,盖嘲王求麦也。然王竟以其书多所获。又一日,公在礼部,白枢判文举[9]诸人邀公饮丹阳观。公将往,先谓诸人曰:“吾今往,但不写字耳。如求字者,是吾儿。”文举曰:“先生年德俱高,某等真儿行也。”公笑,又为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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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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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赵闲闲:金朝书法家赵秉文。官至资善大夫,礼部尚书。长于草书。晚年自号“闲闲老人”,人称“赵闲闲”。 [2]雷希颜:金朝人雷渊,字希颜,官至翰林修撰。多髯,故下文赵秉文戏称其为“髯雷”。 [3]颜平原:即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其家琅邪临沂(今山东省临沂市),古属平原郡,遂有“颜平原”之称。 [4]米元章:即北宋著名书法家米芾,字元章。 [5]屏山:金朝名士李纯甫,字之纯,号屏山居士。 [6]王从之:金朝文学家王若虚,字从之,官至翰林直学士。 [7]郭恕先:北宋艺术家郭忠恕,字恕先,善书画,尤工篆籀。 [8]刘京叔:即本文作者刘祁,字京叔,金末太学生。 [9]白枢判文举:金朝枢密院判官白华,字文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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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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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选自《归潜志》,记的是一位书法家的若干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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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家的字出了名,于是大批真爱书法的人以及附庸风雅的、不懂书法却知道它的价值的人都来求书。这本来是件好事,书法家们对此起初也是很开心的。可是好事过了头,也就成了让人苦恼的事。被这些事弄得不胜其烦的书法家们,于是想法回避。这是古今许许多多书法家都有过的经历。有的是好朋友,关系亲密,无法拒绝;有的用尽心机,甚至以无赖手法,不达目的不罢休……所以回避太难了。其间有许多趣闻,也有难言的苦衷和让人哭笑不得的尴尬,流传出来就成为文坛书林的佳话。比如清代的笔记里就记载着大书画家郑板桥在门口贴上自己的润笔价格:“××大的斗方收银若干两”“××大的条幅收银若干两”,有些现代人评价他的这种行动是“有超前的经济意识”,这固然不能说没有道理,且买卖字画也是文人的一条谋生之路。但我以为当时重品格的文人大凡还有一口饭吃,是不大会把自己的书画作品当商品的。郑板桥虽然两袖清风,但也还没有饿饭,他和某些书画家类似的做法,实在是为了抗干扰不得已而为之。还有一个故事是住在郑板桥隔壁的一位富人想要得到他的书画作品而屡遭拒绝,于是想了一个“请君入瓮”的计谋。他把自己的后花园敞开,又投郑板桥喜爱喝酒吃狗肉之所好,在园中摆上热腾腾的狗肉和酒,列文房四宝于案上。郑信步走入园中,见园中空无一人,不拘小节的板桥先生禁不住酒肉香味的诱惑,吃起了自助餐。酒足肉饱之余兴致勃发,泼墨挥毫,一幅或数幅作品就留下来了。求书画者的煞费苦心,板桥的天真烂漫,让人不觉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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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笔记小说,并没有什么贯串情节,而是以刻画人物为中心。这个人物是书法家赵闲闲。说的也就是类似上面所说的这类趣事。首先就是采取公告的方式,对各类求书者统一挡驾。他以为这样可以一劳永逸,又可以避免一个个地当面拒绝得罪人。公告的用语坦率而风趣,一则云“三品官,为人书扇面失体”,一则云“老汉不写字”(退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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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的办法对于一般慕名而来、关系疏远者应该是有效的,但“相识辈强请亦不能拒”,尤其是好朋友,像雷希颜这样的,已经得到不少他的作品了,但还时时作无餍之求。不过他对这位书法家的性格非常了解,所以“求之有道”,很讲究策略。因为接近的时候很多,就能够知道他什么时候是有作书的兴致的,从而抓住时机。他还知道有特长的人是很喜欢听奉承的,又渴求知音同好,这就是他们的弱点。于是投其所好,赵闲闲作书时他在一旁夸赞:这一笔逼真颜真卿,那一点酷似米元章……赵先生果然愈写愈来兴致了。对此绝不能以为作者是在嘲笑雷希颜用庸俗的欺骗手法,而浅薄的赵公因好吹捧而上当。因为雷希颜对赵公是真心佩服,不过是朋友之间不拘形迹,以一种轻松的噱头方式表达,彼此心照,而又气氛活跃,大家高兴罢了。雷的良苦用心,赵公怎能不知道呢?其间真正起作用的是他们长期的真诚的友谊,这只要看赵闲闲笑话雷:“希颜堂堂如此,而写如此字”,就可以知道。不是毫无芥蒂的好友,绝不能如此没有顾忌地开这种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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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件事更加曲折而生动。雷希颜得到了数幅郭恕先的篆字,赵公慧眼识宝,肯定了它的价值。但又在题跋中开雷希颜的玩笑,说雷竟然不识货,准备卖掉它,因为他自己的字也写不好——不说不好,是说“和李屏山一样好”,前面已经说了“雷与屏山皆不工书”,其嘲谑意味自不待言。在“题跋”上写这类文字已经匪夷所思(本意在书法不在文字内容,无伤大雅),但这些话有点使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过了数日,在给张倩书写题跋时补了一笔。原来前所谓“雷希颜而趣售之”是想以自己的作品交换郭恕先的篆字作品啊!不过又凭空杜撰出一个“刘京叔不可,乃止”。让雷希颜“化险为夷”,文章也生出波澜。于是大家意会,哈哈大笑。也许他只不过是开雷希颜一个玩笑,也许是用另一种方式表示对郭的作品的肯定,或者心里真的是有些想得到那些篆字,不过是不愿意夺人所好而放弃了。这都不重要,总之文人之间的友好气氛和赵闲闲的洒脱性情都通过这件事表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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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如上面这样的作书还是令人愉悦的,但为王武叔写字的情形就完全是迫于无奈了。王武叔求他的字仅仅是出于简单的功利目的,即拿他的字去走后门,拉关系,与欣赏他的书法艺术无关。这样的求字他是断然拒绝的。但挡不住王氏颇有几分无赖——这是另一种性质的狂放——的做法:在他家的门外大呼小叫。赵闲闲是顾体面的文人,只得马上叫他进来给他写扇面,唯恐不速。这就真的是出于无奈了。不过在文字的内容选择上,也以一些小小的玩笑相报复:这是混饭吃的!多少发泄一些无奈的心情。好在对方丝毫不计较,并且事实上也不妨碍他的功利目的的实现。在写出众多风雅之士的同时,顺带出个别另类——无行无品的文人,这在生活当中却也并不少见。但这又以另一种形式,赞扬了赵闲闲的书法:为求他的书法,到了不顾颜面、不择手段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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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件小事更令人喷饭。作书者云:“今天求字的是我的儿子。”有心求书者则曰:“只要能得到字,就当儿子又何妨?”用这种近乎市井无赖的粗俗语言来表达,使人物更鲜活了。这些风流倜傥的文士们也是世俗生活中的人,哪里总是那么肃然穆然、一本正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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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篇作品,充满了喜剧意味,在轻松活泼的描述中,一个真率到天真的、平易而善良的、可爱的古代文人艺术家形象被刻画出来了。在此背景下,还生动刻画出了一个由和他类似的可爱的文士们组成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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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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