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丙午五月十三日[1]，夜坐中庭[2]，闻蟋蟀之声[3]，感而有赋。
龙集丙午[4]，仲月维夏[5]。祝融当衡[6]，蓐收伏驾[7]。怅炎氛之兴昼[8]，欣湛露之流夜[9]。于是莲塘涵清[10]，梧馆閟静[11]，纤絺方御[12]，轻箑未屏[13]。息号蝉之繁喧[14]，罢栖鹊之暗警[15]。何阴蛩之忽鸣[16]，寤余寐而独省[17]。稍入户而侵帏[18]，才缘阶而傍井[19]。若暑徂而律变[20]，簟色凄兮欲冷[21]。迅飙发兮骚骚[22]，斜汉回兮耿耿[23]。方其或咽或啼[24]，或激或啸[25]。喓喓孤吟[26]，啧啧相吊[27]。荫浅莎之蒙笼[28]，翳深丛之窈窕[29]。已厌闻而愈逼[30]，乍欲寻而莫照[31]。含清商之至音[32]，非假器而为妙[33]。促素机之惰工[34]，乱朱瑟之哀调[35]。未连响于络纬[36]，暂依明于熠燿[37]。若乃静院闲宫，荒园废驿[38]。草长幽扉[39]，苔滋坏壁[40]。候月光而未旦[41]，听雨声而乍夕[42]。久弃长嫠之妇[43]，远寓穷居之客[44]，莫不对镜兴愁，揽衣动戚[45]。谬感年之将逝[46]，误惊寒之已积[47]。影就烛而谁依[48]，泪横襟而自滴[49]。不待风凋汉苑之柳[50]，霜陨湘皋之兰[51]。苟斯声之接耳[52]，即掩抑而摧残[53]。余何为而亦起，答悲韵而长叹[54]。
闻七月而在野，实诗人之所志[55]。今胡早而不然[56]？岂天时之或异[57]？乘大令之中衰[58]，应金气而先至[59]。推象类而占之[60]，若有兆夫人事[61]。然物生兮何常[62]，庸讵测夫玄意[63]。抱微忧而何言，返中闺而复睡[64]。
注释：
[1]至正：元顺帝的年号，即1341—1370年。 [2]中庭：厅堂。 [3]蟋蟀：昆虫名。亦称促织。 [4]龙集：龙，星名。集，次。用作纪年，龙集丙午是说岁次丙午，即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 [5]仲月：每个季度的第二个月。维，句中助词。 [6]衡：北斗七星的第五星。 [7]蓐（rù）收：西方神名，司秋。驾：构架。 [8]炎氛：暑气。不祥之气，灾异的征兆。 [9]湛露：浓重的露。 [10]涵：包含。 [11]閟（bì）：幽深。 [12]纤絺（chī）：指细葛布衣服。 [13]箑（shà）：扇子。 [14]繁喧：繁杂吵闹。 [15]罢：停止。 [16]阴：暗地里。 [17]寤：睡醒。 [18]侵：进入。 [19]缘：沿着。 [20]徂：通“殂”，死亡。 [21]簟：盛饭用的竹器。 [22]迅飙：快疾的暴风。骚骚：风劲貌。 [23]斜汉：银河。 [24]咽：呜咽。 [25]激：指声调的高亢激昂。啸：发声悠长。 [26]喓（yāo）喓：虫声。 [27]啧（zé）啧：虫鸟鸣声。 [28]浅莎：短草。 [29]翳（yì）：隐藏。窈窕：幽深。 [30]逼：迫近。 [31]乍：刚，才。 [32]清商：古五音之一，商声，主秋，此指秋风。 [33]假：借助。 [34]素机：不加妆饰的织机。 [35]朱瑟：红色的琴。 [36]络纬：即蟋蟀，也叫莎鸡。 [37]熠（yì）燿（yào）：萤火。 [38]驿：驿站。 [39]幽扉：幽深的门。 [40]滋：长。 [41]候：等候。 [42]夕：晚上。 [43]长嫠（lí）之妇：即嫠妇，寡妇。 [44]寓：流寓。 [45]揽：撩起。 [46]谬：错误。 [47]积：堆积。 [48]就：接近。 [49]横襟：遍布衣襟。 [50]汉苑：泛指宫苑。 [51]湘皋（gāo）：泛指沼泽。 [52]苟：如果。 [53]掩抑：低沉。 [54]悲韵：哀伤的声音。 [55]在野：指蟋蟀在户外。 [56]胡：为何。 [57]天时：自然运行的时序。 [58]大令：国家法令。 [59]金气：秋气。 [60]象类：比拟。 [61]兆：预兆。 [62]常：经常。 [63]庸讵（jù）：难道。玄意：玄理。 [64]中闺：内室。
赏析：
高启为明代“北郭十友”之一，与杨基、张羽、徐贲并称“吴中四杰”。其诗天才绝特，诸体皆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凫藻集》谓“诗才富健，工于摹古，为一代巨擘，而古文则不甚著名。然生于元末，距宋未远，犹有前辈轨度，非洪、宣以后渐流为肤廓冗沓号‘台阁体’者所及”。文中所说至正丙午是1366年，旧历五月乃是初夏，时高启三十一岁。是年四月，朱元璋军队先后攻占张士诚在苏北和淮水地区的大片领地。八月，朱元璋手下将领徐达、常遇春率军二十万攻张士诚部，至十一月，先后攻占湖州、杭州、绍兴、嘉兴等地。据清雍正间人金檀《高青丘年谱》所记：“时先生在围中。”可知此时作者正被围困于杭州城中。此时农民起义已遍及大江南北，元朝统治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岌岌可危。这篇赋通过作者“闻”听“早蛩”的细腻感触，抒发复杂真挚而又充满幻灭感的心灵悸动，表现出文士彷徨迷惘、孤寂恐惧的乱世情怀。
蛩即蟋蟀，又名蛐蛐、促织。赋前小序简明扼要地点明了创作的时间、地点及缘由，接着正文开始以整饬对称的文笔，先写诗人在暑夏之夜，荷塘馆阁之地，解衣入睡之时，无蝉之喧嚣、鹊之骚扰之声中，却意外地听到了蟋蟀的鸣叫，这无疑是一种极具危机感的不祥之兆。古人认为蟋蟀是种有灵性的昆虫。晋鲁谌《蟋蟀赋》曰：“何兹虫之资生，亦灵和之攸授。享神气之么芔，体含容之微陋。”它的出现有鲜明的季节性，《礼记·月令》云：“季夏之月，蟋蟀居壁。”《诗经·豳风·七月》云：“六月莎鸡（蟋蟀之别名）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诗经·唐风·蟋蟀》亦云：“蟋蟀在堂，岁聿其莫（暮）。”但作者却在五月（旧历）听到“阴蛩之忽鸣”，这一反常的现象，使作者辗转难眠，应物兴感。承此，作者展开联想，对“早蛩”出动、鸣叫等具体过程进行铺叙，动静结合，虚实照应，有声有色，有内有外，有比喻，也有拟人。作者调动各种感官，层次井然，惟妙惟肖、细腻传神地传递出了“闻”的具体内涵。接着，作者以揣测猜想的语气，表现出对这一异常征象的心理担忧，抒发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与惆怅。但最后又自我释怀，委之天命，表达了顺应事物之变的解脱心情。高启曾作有五绝《蛩声》：“空馆谁惊梦？幽蛩泣露莎。机声秋未动，应奈客愁何。”抒发的即是文士笔下普遍的惜时悲秋之情。而这篇赋作，则借夏夜闻听蟋蟀悲鸣，通过对景物的描画和对物候的敏感触发，寓情于景，抒发作者对当时生存环境的深切忧虑与关注，尤其是诗人巧妙地以物咏怀，借蛩之声发人之情，更显得含蓄深刻，意味非常。语言以骈体为主，杂以散言，显得随意洒脱，加之具体生动的描写和余韵深远的寓意相互表里，在含而不露中传情达意，耐人寻味。今人孙海洋在《明代辞赋述略》中也指出：“此赋语言比较工练，描写颇为生动，赋风更显疏朗。”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