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弈轩赋

若夫北垞静深[1],南荣蹇嵼[2],逶迤皂荚之桥,窈窕辛夷之馆。藤梢碍帽以难扶,橘刺牵衣而莫剪。庐同诸葛,门前之桑已猗猗;家类王阳,墙外之枣何纂纂[3]。花名蠲忿以枝长[4],竹号扫愁而节短。何况宅区前后,街距东西。东方小妇[5],孺仲贤妻[6]。壁带则银釭不异,门楣则画戟偏齐。多子之石榴对结,相思之娇鸟双栖。杨子幼种豆之余,缶筝互响[7];陶渊明采菊之暇,枣栗纷携[8]。爰有韩家阿买,李氏衮师[9]。或挽须以问,或绕膝而嬉。胶东则五色之锦笺竞劈[10],醴陵则一枝之花管分题[11]。洵可怀也,于胥乐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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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乃眺长洲之鹿苑,惆怅绝多[12];张廷尉之雀罗,感怆不少[13]。田单之功名何在?无意游齐[14];廉颇之慷慨犹存,还思用赵[15]。燕丹往矣,卖渐离为宋子家奴[16];卓氏依然,杂司马于成都佣保[17]。鬼哀韩愈之穷[18],天夺柳州之巧[19]。矧复三湘浪骇[20],六诏烟迷[21]。田园烽火,乡关鼓鼙。叹巢幕而为燕,嗟触藩其类羝[22]。杜老则堂无鹅鸭[23],於陵则井有螬蛴[24]。于是尠焉寡欢[25],悄然不怿[26]。爰葺斯轩,聊云看弈。然而寂寂虚堂,寥寥短几。既无坐隐之宾,复鲜手谈之器。潜窥而不见烂柯,窃听而谁闻落子!几同庄叟之寓言,莫测醉翁之微意[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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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噫嘻!我知其旨:世一龙而一蛇,运或流而或峙。彼赌宣城之太守者,公岂其人[28];而看棋局于长安者,古宁无是耶?先生不应,欠伸而起。亟命传觞[29],颓然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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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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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垞(chá):山丘。 [2]蹇(jiǎn)嵼(chǎn):屈曲的样子。 [3]王阳:西汉王吉,字子阳,东邻有枣树,垂吉庭中,吉妇取枣吃。吉后知之,乃休其妇。东家闻而欲伐树,邻里共止之,并固请吉令其妇还。纂(zuǎn)纂:丛丛聚集的样子。 [4]蠲(juān)忿:消除忿怒。 [5]东方小妇:西汉东方朔诙谐善言辞,为武帝宠信。曾用所赐钱财娶长安少妇,一年即弃去。 [6]孺仲贤妻:东汉王霸,字孺仲,隐逸不仕。王霸见为官的友人令狐之子“容服甚光,举措有适”,而自己儿子“蓬发厉齿,未知礼仪”面有惭色。妻子劝说他:“君躬勤苦,儿女安得不躬以养?既躬安得不黄头厉齿?奈何忘宿志而惭儿女乎?”提醒他要坚持躬耕隐逸的志向。见《后汉书·列女传》。 [7]杨子幼:西汉杨恽,字子幼,封平通侯,因罪被废为庶人后心中不平。致书友人说:“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此句用此典故表现看弈轩主人与妻子琴瑟和谐。 [8]陶渊明:东晋诗人,辞官归隐躬耕。其诗《饮酒》有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责子》有句“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此句用此典故表现看弈轩主人与孩子共享天伦之乐。 [9]韩家阿买:韩愈之侄名阿买。李氏衮师:李商隐之子名衮师。以此借指自己的子侄辈,有赞许意。 [10]“胶东”句:争相剪裁胶东出产的五色锦笺,指吟诗作赋。徐陵《玉台新咏序》:“五色锦笺,河北胶东之纸。” [11]“醴陵”句:南朝梁诗人江淹,封醴陵侯。曾梦见郭璞向其索还五色笔,此后作诗,再无佳句。后以五色笔比喻过人的文才。花管:五色彩笔。 [12]长洲之鹿苑:古苑名,为春秋时吴王阖闾游猎处,故址在今江苏苏州市西南。 [13]“张廷尉”二句:《史记·汲郑列传》:“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后以“门客罗雀”形容门庭冷落。 [14]田单:战国时齐将。曾以火牛阵破燕,收复齐国七十余城,建立功名。此句为反其意而用,感慨功名难立。 [15]廉颇:战国时赵国名将。曾因不得志而奔魏,后赵国被秦国围困时,“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16]燕丹:即燕太子丹,曾招募荆轲行刺秦王。渐离:即高渐离,荆轲友人。荆轲刺秦未成被杀后,高渐离变姓名在宋子为人帮佣。宋子:地名,在今河北赵县北。 [17]卓氏:即卓文君。司马:即司马相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出奔成都后,“因家贫,乃返临邛,相如卖酒,文君当垆,相如与佣保杂作”。 [18]“鬼哀”句:韩愈曾写《送穷文》,称被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五个穷鬼缠身,“凡此五鬼,为吾五患”。 [19]“天夺”句:柳宗元曾写《乞巧文》,讽刺世人巧于阿谀逢迎。天:天孙,即织女。柳州:柳宗元曾被贬为柳州刺史,世称柳柳州。 [20]矧(shěn):何况,况且。三湘:湖南湘潭、湘乡、湘阴合称“三湘”,后以泛指湖南。 [21]六诏:唐西南夷乌蛮六部的总称。“诏”即为王或首领。此处泛指云南一带。 [22]触藩其类羝:成语作“羝羊触藩”,谓公羊角钩挂在篱笆上。比喻进退两难。 [23]杜老:即杜甫,其诗《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有句“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 [24]於陵:战国时齐人陈仲子,居於陵,号於陵子。为廉洁隐士,岁饥乏粮时曾食用被螬蛴吃过一半的井上李实。螬蛴:虫名,白色,圆柱状。 [25]尠(xiǎn):同“鲜”,很少。 [26]怿(yì):喜悦。 [27]醉翁之微意:欧阳修作《醉翁亭记》,称“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 [28]赌宣城太守:南朝宋羊玄保善弈棋。曾与宋帝刘义隆下棋赌赛,赢得宣城太守之职。公:指看弈轩主人。此句表达看弈轩主人不是以弈棋谋取功名之辈,而只愿做一个冷眼旁观世间棋局之人。 [29]亟命传觞:急忙传唤供酒。觞: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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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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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维崧虽以词闻名于清初文坛,但他的赋,现有《璇玑玉衡赋》《滕王阁赋》《铜雀瓦赋》《述祖德赋》《看弈轩赋》等数篇作品流存于世。其中,《看弈轩赋》便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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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马积高先生《赋史》推断此赋当作于康熙十三年至十八年(1673—1679)间,是赋家任翰林检讨前的作品。其时,赋家已步入老境,过着四处奔波、贫困潦倒的生活。《国朝先正事略》卷三九《文苑》云其:“迨中更颠沛,饥驱四方。”他有一首词明白地展示了此期的处境与心境:“新词填罢苍凉,更暂缓,临歧如醉乡。况仆本恨人,能无刺骨,公真长者,未免沾赏,此去荆溪,旧名罨画,拟绕萧斋种白杨。从今后,莫逢人许我,宋艳班香。”(《沁园春》)或许,《看弈轩赋》中的意味便是赋家饱经沧桑后,“拟绕萧斋种白杨”时不满现实而又无可奈何心态的写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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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弈轩赋》并非一篇单纯的咏物赋,而是由轩及人地写看弈轩主人。这主人可能是他人,也可能是赋家自己。但不管是写谁,都寄寓着赋家深沉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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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文从“若夫北垞静深”到“于胥乐兮”为第一段,主要描绘了看弈轩主人的家居环境和日常生活。在赋家笔下,这里庭院宁静幽深,飞檐屈曲如翼;这里皂荚倚伴通幽小桥,辛夷掩映窈窕花廊;这里藤梢倚伏而碍帽,橘刺伸展而牵衣,门前之桑猗猗秀美,墙外之枣丛丛聚集;这里花枝高扬、竹节矮短……似乎一切都沉浸在一派静幽而明媚的氛围之中。人与环境是那么的亲和,不唯藤梢、橘刺与人相亲,而且“花名蠲忿”“竹号扫愁”“庐同诸葛”“家类王阳”更是让人欲捐弃世事,忘却荣辱得失而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在这里,赋家特别突出了景致的清幽雅静和生机勃勃。远和近,静和动,声音与色彩巧妙配合,这既是家居环境美感的呈现,也是主人(或赋家)心灵的写意。主人的家居生活也是和美惬意的:贤妻陪伴左右,子、侄活泼可爱,时而挽须以问,时而绕膝而嬉,一家人或弹筝或击缶,或作画或写诗,其乐融融。加之,赋家以轩主人比拟有归欤之思的杨恽和陶渊明,更表现出了主人现时生活的怡然适意和高雅情趣。这种生活确实是“洵可怀也,于胥乐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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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时的欢愉终难抵内心的失意与不平。接下来的一段,赋家为我们进一步揭示了轩主人的内心世界。主人吊古伤今、感慨万端:他远眺荒废的吴王鹿苑,惆怅盛衰的陵替;张望冷落的翟公门庭,感怆世情的冷热;他追仰田单收复国土的功业;同情廉颇空思用赵的慷慨;钦慕渐离待机复仇的果敢;喟叹相如卑为佣保的经历;哀矜韩愈遇穷自嘲的境况;愤慨柳宗元遭贬书《乞巧文》的遭遇。古已如此,今又何幸!身处“田园烽火,乡关鼓鼙”的年代,安危尚且失据,出入进退又怎能抉择?就像漂泊西南的杜甫,或是穷困乏粮的陈仲子一般。在这里,赋家将轩主人心高志壮,怀才不遇,既无施展才华的机会,又身处动荡时局时的复杂心态层层展示了出来,并用“尠焉寡欢,悄然不怿”八个字作了精当的概括。这在情感上与上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人以强烈的心理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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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赋家才引出轩名——“爰葺斯轩,聊云看弈”。与传统的写法不同,赋家并未对“看弈轩”本身作何描绘,而是从观轩者的感受着笔。观者疑惑此轩既名“看弈”,却是“寂寂虚堂,寥寥短几”,既无下棋之客,又无看弈之人,潜窥不见棋具,窃听不闻落子。如此名实相悖,确实令人费解。这其中的玄机,如同庄子寓言般诡谲,又如“醉翁之意”般幽隐。赋家这种顿挫开合,跌宕声势的笔法,对揭示轩主人以“看弈”名轩的隐曲涵意作了很好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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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呜呼噫嘻”到文末为第三段。此段赋家替主人作答,揭示轩名之意,以此完整展示轩主人的精神风貌。赋家认为世事如棋局,轩主人并非执意于以一技售予帝王家的追名逐利之辈,而是一位看穿了世运变化、穷通之理,欲以观棋者身份旁观世事之人。这既是轩主人经历了一喜一悲情感跌宕后欲化解失志郁懑的了悟之言,也是他饱经沧桑、身处动荡时局的无奈之举。赋家此种解释,显然切中了轩主人的心曲。此时,轩主人才正式亮相,并以默然、颓然的态度印证了其冷眼“看弈”的人生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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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艺术上,此赋绘景、抒情、写意俱佳。赋家才力富健,意气横生,歌哭有情,诙诡婉曲,体现出鲜明的作赋风格。另外,作为一篇骈赋,赋家以隶事对偶行文,工于熔铸且章法绵密,确实写得流美有致,引人入胜。清代赋学中兴,陈维崧谓为中坚。《四库全书总目》之《陈检讨四六》评其文集云:“国朝以四六名者,……平心而论,要当以维崧为冠,徒以传诵者太广,摹拟者太众,论者遂以肤廓为疑,如明代之诟北地,实则才力富健,风骨浑成,在诸家之中,独不失六朝、四杰之旧格,要不能以挦扯玉溪,归咎于三十六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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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安湘 何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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