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师六弟共一几餐,弟之长者方能御,少者仅数龄,每食情状可哂,戏而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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僮跄跄兮登台[1],碗铮铮兮饭来。南閛閛兮扉启[2],东振振兮帘开。出两行而似雁,足乱动而成雷,小者飞忙而跃舞,大者矜持而徘徊。迨夫塞户登堂,并肩连袂,夺座争席,难为兄弟。几动摇盘,椅声错地,似群牛之骤奔,拟万鹤之争唳。甫能安坐,眼如望羊,相何品兮堪用,齐噪动兮仓皇。袖拂簋兮沾热渖[3],身远探兮如睹墙,箸林林兮以刺目,臂密密而遮眶。脱一瞬兮他顾,旋回首兮净光。或有求而弗得,颜暴变而声怆;或眼明而手疾,叠大卷以如梁。赤手传肉,饼破流汤,唇膏欲滴,喙晕生光。骨横斜其满地,汁淋漓以沾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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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夫厨役无良,庖丁不敬,去肉留皮,脂团膜胜,既少酱而乏椒,又毛卷而革硎。共秉秉而踌躇,殊萧索而寡兴。乃择瘦而翻肥,案狼藉而交横。时而嘉旨偶多,一卷犹剩。虑己迟晚,恐人先竟,连口直吞,双睛斜瞪。脍如拳而下咽,噎类鹅而伸颈,嘴澎澎而难合,已促饼而急竟。合盘托来,一掬而净。举坐失色,良久方定。夫然后息争心,消贪念,箸高阁,饼干咽,无可奈何,呼葱索蒜。既饱糇粮,乃登粥饭。众口流餟[4],声闻邻院。惟夏韭与冬萝,共蹙蹙而厌见。即盐虀之稍嘉[5],亦眼忙而指乱。至拄嗉而撑肠[6],始哄然而一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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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一日兮两回,望集聚兮开斋。斋之开兮众所盼,争不得兮失所愿。呜呼,日日常为鸡鹜争,可怜可怜馋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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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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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跄跄(qiānɡ):走路有节奏的样子。 [2]閛(pēnɡ)閛:敲门声。 [3]渖(shěn):汁。 [4]餟(zhuì):饮,喝。 [5]盐虀(jī):切碎后腌渍的菜。 [6]嗉:即嗉囊,禽鸟类消化器官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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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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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应童子试时,即受知于学使施闰章,闻名于诸生间。然一生偃蹇,屡试不利,终生不第。康熙十八年(1679),时年四十岁的蒲松龄被同县的罢职官员毕际有聘为塾师,教授其孙。毕际有为明末户部尚书毕自严之子,家境殷实,喜欢风雅,蒲松龄与之颇为相得。康熙三十二年(1693),毕际有病逝后,受其子毕盛钜挽留,蒲松龄继续留在毕家,直至七十岁方撤帐家居。除了教授毕盛钜之子,蒲松龄还为毕氏父子写作一些应酬性文字,并帮办杂务。生活于毕家前后凡三十年,与毕氏三代关系深厚,自道“居斋信有家庭乐”(《聊斋诗集·赠毕子伟仲》),甚至有“错将弟子作儿孙”之感(《赠毕子韦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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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家有石隐园、绰然堂、效樊堂诸处,蒲松龄即设帐于绰然堂。写作本文时,另一塾师王宪侯也坐馆于其家,毕氏诸子尚未成年,蒲松龄即用戏谑诙谐之笔,状两师六弟子共同进餐的滑稽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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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从僮仆进进出出熟练地摆碗布饭开始,起首即连用四个叠音词,“跄跄”“铮铮”“閛閛”“振振”,或表动作,或表声音,预示将要出现一个热闹的场景。孩子们离开读书之处,尚能整齐有序,雁行而出。可是出得门来立刻轰然而散,足音如雷,年幼的孩子奔跑跳跃,大一些的孩子犹能保持矜持。此为第一韵,写进入餐堂之前的情形。“迨夫塞户登堂”以下转入第二韵,孩子们看到满桌佳肴,便开始争抢座位。“几动摇盘,椅声错地,似群牛之骤奔,拟万鹤之争唳”,这是争座夺席的音响效果,桌子、椅子、盘子交响,加上孩子们的吵闹声,乱成一片。坐定之后,又是一番热闹。以下转入第三韵,状出让人忍俊不禁的争食场景:只见伸臂攘袖,众筷齐发,为了夹到稍远的菜,身体前倾,衣袖不免扫过盘碗,沾上汤汁。若稍有迟疑,喜爱之菜已被一扫而光。没抢到的孩子急得要哭,手快的孩子已在面前叠起一堆食物。吃过肉之后,一个个嘴上油光发亮,油汁滴上衣服,骨头扔得满地。一幅诸子抢食图至此已经完成大半。“厨役无良”以下的第四韵,选择菜肴不佳和佳肴偶多这两幅画面进行局部细描。厨师无良时,皮多于肉,肥多于瘦,肉少佐料而无味,皮有残毛而坚硬。孩子们都缺少兴致,只是在盘中翻来搅去,择瘦留肥,狼藉一片。菜肴丰盛时,则唯恐吃得不如别人多,于是连口直吞,咽得伸直脖颈。“夫然后”以下为最后一韵,菜肴既尽,会食的精彩部分也就到此为止。大快朵颐后,孩子们贪念已消,全都放下筷子,就着葱蒜,嚼起煎饼。煎饼过后,“众口流餟,声闻邻院”,啜粥之声响成一片,孩子们捧碗喝粥的童稚神态如在目前。如果遇上可口的小菜,也会抢得眼忙手乱,“大争”之后的“小抢”为这幅充满谐趣的画面留下最后一点温馨的余韵。心满愿足、一哄而散时,“拄嗉而撑肠”的情形则又发人一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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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赋描绘蒙童聚食绘声绘色,而对与之共食的两师却未着一字。弟子若此,为师的感受恐亦难以明言。可以说,文章宽容之后有无奈,戏谑之余有尴尬。坐馆是为了谋生的不得已之举,即便与毕氏父子相处融洽,也还是有许多心酸无奈。“乱”中“日日常为鸡鹜争”一句,表面是说他的弟子们,实际还可体会到更深一层的感慨。《楚辞·卜居》云:“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蒲松龄始终举业不利,也许有过的鸿鹄之志早就消弭于无形,谋生的压力使他对生活中的零碎琐事不能不介怀,不得不作鸡鹜争。何况,日日同这些童稚弟子共餐,也实在像是与鸡鹜争食。他写塾师的《学究自嘲》也颇值玩味,当与此赋对读。所谓“但有一线路,不作孩子王”,“人但知为师之乐,不知为师之苦;人但知为师之尊,不知为师之贱。自行束脩以上,只少一张雇工纸;其徒数十人,好像一出《奈何天》”,“课少东家嫌懒惰,工多子弟结冤仇。有时随我生平愿,早把五湖泛轻舟”,这些心声或许就深藏于此赋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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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之外,蒲松龄亦有文名与诗名。年少时,他即与同邑的张笃庆、李尧臣结郢中诗社,号称郢社三友,深受王士禛欣赏。他的骈文唐梦赉称“神妙不亚六朝”,王士禛誉为可与陈维崧相伯仲。其赋,《聊斋文集》中存九篇。清人王培荀谓蒲松龄为“时文中白描高手”(《乡园忆旧录》卷一),实则此赋也纯用白描,不用典故,不用堆砌性、夸饰性词语,赤手空拳,颇见笔力,可以体现他的赋作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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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曙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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