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归震川文集》后

近世缀文之士,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文[1]。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2],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3]。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自周《诗》有《崧高》、《烝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4]。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徒有序。骈拇枝指[5],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未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彼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匮者,苟裁之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于蹏涔之水[6],不复忆天下有曰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7],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弘道,无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


注释:

[1]曾南丰,即曾巩(1019—1083),北宋政治家、散文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风格淳厚,散文平易。王半山,即王安石(1021—1086),号半山。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2]知道:知,即知道,懂得之义。道,是天地万物间的最高境界的道理。 [3]特:只。 [4]动累卷帙:比喻写的连篇累牍,又长又繁。 [5]骈拇枝指:典出《庄子·骈拇》。骈,大也,合也。骈拇,谓大拇指与第二指相连为一指。枝指,谓手大指旁枝生指成六指也。 [6]蹏涔之水:蹏即蹄的古字,兽蹄。涔:雨水多,涝。整句喻水浅而小。 [7]昭:明白。


赏析:

曾国藩的这篇文章,通体一气。乍看似无定式可依,文中多突兀之句,时有旁骛。而细加琢磨,却是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气一脉更是酿酝良久,精足神轻,俨如天马飞来,澎湃而无痕。精辟的议论更是林尽逢源,自然衔接,耐人寻味。所以只是一气读来,便觉口角馀香,气韵隽永。

观此文可谓深谙“以气为文”之道。文章的首句无依无傍、破空而来:“近世缀文之士,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文。”曾氏一言以概之,综述了当时文人学士对震川文章的总看法,言简意赅,语调轻松,先列他人的观点,为自己的立论和议论树立了一个参照物,这样就使得下文的议论言之有物,有的放矢。开门见山是以气为文的重要表现,气在中国文化中是天地精神的体现,是可以和道相媲美的,而为文主张落笔须有“士气”,要“绝去甜俗蹊径”,倘若做到这一点,就如同“解脱绳束”的“透网鳞”了。所以古人以为“以古人为师,已是上乘,进此而以天地为师”。震川先生可以说是那个时代颇受文人首肯的人。他重视唐宋文,尤推重欧阳文公。与王慎中、唐顺之、茅坤等称为“唐宋派”。他曾经以一“穷乡老儒”与主张“文必秦汉”的王世贞辈前后“七子”相对阵,斥之为“妄庸巨子”。其散文善于捕捉生活细节,加以铺张渲染,文笔朴素,感情真挚,清新自然颇有造诣,对清代崛起的桐城派有很深的影响。震川先生的文章,在明代嘉靖、隆庆时期文学家李攀龙、王世贞辈继承前七子拟古成分,拘泥死板,模拟成风的文坛上,似吹来一阵清新的风、一扫陈腐之气,注入了新鲜血液,曾氏在提出一个肯定句后,从容不迫地道出自己持反面的观点,和前文形成强烈的对比。“自我观之”一句,为文自然而又立意坚定,有外柔内刚之妙,深得儒学方圆为人之道的精髓,既文质彬彬,又棱角分明,决不含糊。有云“文如其人”,反之由文观人也未尝不可。曾氏作为一个文人的同时,更是一代军事家和政治家,他的机智练达和沉稳决断反映到文章里,干净爽利。运筹帏幄、叱咤风云的气概在文章里也得到充分的反映。“自我观之”行文持重,反映了曾氏的卓见和胆识,曾氏不旁征博引来论证和委婉地说出自己持反面的观点,而是以一种居高临下洞察秋毫的势态直抒己见。这样写的妙处在于使气韵相连,句与句之间很自然地形成节奏和张力。一经否定了前句的观点,马上又举方苞,又持否定,俨如数股源头,骤间齐发,略无阙断。

“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曾氏提出自己的观点是持之有理的。为文和评价一个人,不妄加毁誉,语句坚卓,立言也颇见高度。不盲从前人,又不妄加褒贬于人,这是“为文”和“立言”的要义。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的态度是极慎重的,也可以看出他之所以推崇震川先生的用心所在。这是全文的立论部分,寥寥数语,叙事详备,堪称神来之笔。

接着作者援举《诗经》的《崧高》、《蒸民》诗篇,又举汉代“河梁”之咏,六朝饯别之诗。援古证今,由正到反加以明证,足见立论言之有据,非为信口雌黄,妄加揣测之辞。用这些例子旁征博引,既加强了文章的说理的厚度和力度,又为下文起了过渡的作用。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曾氏论文继承了桐城派的熔辞章、义理、考据为一炉的笔法,之所以特举出《诗经》中的《崧高》、《烝民》及《河梁》之咏,意在说明,以文章、辞赋作为应酬工具便会使文章失去生命力,并指出韩愈作序,如同为人作俑一般,又举出《庄子外篇·骈拇第八》中“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乎德”,用来比喻为文如果失去文章的作用及意义,而以文章作为应酬工具,这样的文章实乃多馀。从这里我们可以看曾氏的为文主张是以文载道、以文明道的,而极力排斥矫揉做作,无病呻吟之作。

黄河九曲至此略一回头,曾氏掉转笔锋,直言不讳地指出震川先生的文章也并非字字金石、句句珠玉,实事求是地指出他的贺序、寿序、谢序等应酬之作内容和形式可取之处甚少,一些记叙往事,哀悼亲人的文章,是他散文中的珍品,也是他散文成就的主要代表。文中的“蹏涔之水”是牛马足迹之水,和下文的“海涛者”相对,这是一个设喻,富有极强的讽刺意蕴,将当时模拟震川之文,只是得其形,而涣散其神采,写文章空洞无物的现象痛责了一番。实际上这里也暗寓了震川为文的缺点。作者着重指出王世贞、李攀龙辈多摹拟古人,绝少创新,因此不得脱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妙,他们的作品往往言之无物。文中“神乎?味乎?”两个反问句紧紧相连,读之大有气势而又不乏韵度,令人神思向往,心有戚戚。“徒词费耳”一句,更是一针见血,痛哉!快哉!这段是本文的他证推论,文辞紧凑,例句生动形象,读来饶有趣味。

指出震川为文的缺点并非本文的要旨,曾氏不疾不徐,欲擒故纵,拉长文脉,宽大文网。写到这里,文理已熟,曾氏点到即止。掉首一个回马枪,作者举出震川为文不随波逐流,不为世俗所囿,直抒胸臆,保持了自己文章清新朴素、感情真挚的特点。这也是感叹震川为文作人有胆有识,创一代文风的成就。

曾氏私淑桐城,堪称“准桐城派”,又是湘乡派的首领,但观其文,却一反桐城派文人“才气薄弱”的弊病,力矫桐城派狭隘之界,扩充视听,不墨守唐宋八大家之文而较广泛地吸取先秦和两汉之风,气势丰沛,独具一格,少有桐城派文章寒涩枯窘的弱点,昂昂然大有须眉气概。

麻雀虽小,五内俱全,本文无段无式,颇似信口而发的高论。然而细品之下,则有立论、他证和本证。全文一气呵成,笔不停顿,虽无小桥流水,但意境清新语调自然;虽缺枯树老鸦,然立意高雅练达沉雄,颇堪玩味。

总之,此文巧于构思,深于讽托,严整简当,情挚意婉,把抒情和说理结合起来,既不是空泛无边的抒情,又避免了抽象的说理,而是情中见理,理中寓情,情理互相生发,契合无间,显示出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

(周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