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大半年。
对父亲的思念,从未在我和母亲心中停止过。收拾旧物时,翻到父亲当年的手稿,不论是理论文章,还是话剧剧本,或者那些深入生活搞创作的具体计划,无一不饱含着父亲对专业的精心、对工作的认真、对祖国的热爱!他那一代人,生于民国,长于共和国,从战乱岁月步入和平年代,接受集体主义教育,关心国家大事,直至晚年,他都在网络上关注钓鱼岛事件、关注反腐倡廉,希望国家能够强大,不再受欺凌。
在父亲病危通知书下达后,我从外地火速赶回长沙,奔赴医院陪护他,当时脑子里,反复盘旋的是父亲常唱的那首岳飞的《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犹记得幼时,饭桌上,父亲跟我讲岳飞抗金、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又讲到嘉定三屠、扬州八日,讲到外寇屠城血流成河,然后就唱起了壮怀激烈的《满江红》!后来,我从一些文人忆旧文章里看到,这是江南的风俗,老一辈就是这样给小一辈讲历史往事,潜移默化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
父亲乔德文出生在苏北农村,一个在年老的他脑海里可以细化到某县某庄的地方。五六岁,我的爷爷病逝,父亲跟家人离开了故乡,除了他的母亲和兄妹们,他和祖父母、四叔一家在一起的时光最多,整个家族最优秀的、曾随中国远征军出国作战的外科医生四叔,承担了我父亲的父亲的角色。父亲没有写过回忆录,我能拼起来他的人生履历,大约是六七岁暂居苏州,八九岁到上海,然后读书,从小学到大学毕业,二十二岁分配到湖南长沙,从此在戏剧岗位上,鞠躬尽瘁一生!
这样的人生经历,说不上传奇,按部就班。服从国家分配,听党的话,是我父亲这个非党员一生没有偏离的事。老照片里,青年时的他系着白围巾,斯文儒雅,在浦江畔留影;到湖南后,多次下农村,和农民同吃同住,感情深厚,合影里不分彼此,大家的表情都是那么淳朴、善良。我记得父亲跟我讲,他帮当地农民解决问题,离别时,农民们相约一起给他送行,在门口向他敬礼,用这种最质朴的方式,表达心中的感谢!这就是那个非常单纯、质朴的年代,大家都有一颗火热的心。
父亲真正在专业上有所建树,是上世纪80年代。他的学术成果相继登载在《戏剧艺术》上,被《新华文摘》转载,影响很大,同时也招来同行的质疑。父亲和对方在刊物上发文,进行论辩,在那个大争鸣的时代,每个人都保持独立思考,阐释自己的学术观点,并无对错之分。
翻阅父亲的旧物,那些学生的信件,他保留得最好。其中,他最喜欢、最欣赏、最引以为骄傲的弟子,是电视剧《外来妹》的导演成浩。我见到成叔叔的时候,他已经跟随爸爸学习戏剧文学多年。作为一名街办工厂工人,在教育荒废的年代,他发愤图强,看书自学,不久之后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人生命运改变。四十余年,不论成叔叔境遇如何,他始终恭恭敬敬称我父亲“乔老师”。我父亲一说起成叔叔,欣慰之情溢于言表,这样的师徒之情,也是一种知己之情,已经很难得了。
父亲病重时,几个最要好的朋友要来看他,他都婉言拒绝了,因为一则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二则他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憔悴的样子。曾与他共同创作剧本的朋友,先父亲几年去世。在离别世界之前,他像有预感一样,挨个去看望老朋友。到我家时,父亲送他一些土蜂蜜,他的爱人说家里有,不用了,他还是挥挥手,说,拿上吧!多年故交,情谊深厚!“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现在他们可以在天上相遇了。
父亲走的前一个晚上,回光返照,并未说家事,而是讲自己要去湖南省艺研所开会——那是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对湖南戏剧的牵挂,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我清晰地记得,20多年前,我跟着他到长沙湘江剧场看湘剧《子血》、到北京人民剧场看湘剧《马陵道》、到中戏逸夫剧场看话剧《水下村庄》……每一个戏,父亲从剧本开始狠抓,反复观摩,提出修改意见,费尽心血。当时,湖南的戏剧作品陆续在全国斩获文华大奖,风光无限。“一个人,一生中总要做些有益的事,雁过留痕,不然生命有什么意义呢?”这是父亲常说的话,他也用他的行动,实践了他的人生理念。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童年时,父亲抱着我去红色电影院看《城南旧事》,他希望我成为林海音那样的女作家。小说原著里写道,“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一念及此,我望着病床上艰难喘着气的父亲,眼泪夺眶而出。最后一夜,父亲因为呼吸困难,始终坐着,我彻夜帮他缓缓抚胸、摸背,想缓解他的痛苦,他应该感受到了女儿的爱,表情竟然如孩子般的天真、适意。
父亲为人耿直,一介书生,两袖清风。面对现实生活中家庭遇到的问题,像楼上邻居漏水到我家,未做彻底修缮,他束手无策。老派知识分子的忠厚腼腆,在父亲这里,一览无遗。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但父亲的内心却依然强大。他恪守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礼义仁智信,不做违心之事,不阿谀奉承,保持文人风骨。父亲曾专程带我去岳麓山,拜祭明德中学老校长胡子靖的墓,感恩胡老前辈磨血育人,教育救国。这就是父亲心中的道德标杆——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这个春天,因为新型冠状病毒,人们变得小心翼翼。可是,花儿依旧会开,春风似剪,鹧鸪啼处,乔木苍苔。往事如烟似云,思父至深,怅然孤啸,我不禁与唐朝陈子昂同悲,“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