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初心,坚持前行
每次来信,马老都称呼我为“小蕙同志”,落款为“马识途”。但也有不同,大概是记住了我曾向他讲述过少年时识得他名字的情节,有几次来信,特别是在书法作品上,落款就是“识途老马”。
此后从1993年至今,马老为光明日报《文荟副刊》写了10余篇文章,长的有数千字,都是思想性极强的大文,却没有一篇是吹嘘自己曾经辉煌壮丽的个人经历之作。1994年,在我们搞的“‘永久的悔’无奖征文”中,马老写来了一篇《未悔斋记》,在里面清楚地表明了他自己的心迹。
他说,从岗位上退下来以后,他本可以去打太极拳、学气功、习字画,为自己的长寿而奋斗;可以去下棋、玩扑克、打麻将,可以去湖边垂钓,息心养气;可以去老朋友家摆龙门阵,交流烹饪学、养生学;可以当孙辈的牛马;可以去参加各种会议,坐在主席台前排,风风光光,品评香茶;可以去风景名胜游山玩水,可以到自己工作过的地方走走,重温一下“老上级”的感觉……对于这些,他一概不沾,却沉湎于写作,而且不接受“文革”时罹文字狱坐了6年牢的教训,还偏偏写作时评和杂文,因文字惹了是非,给自己带来新的麻烦——对此,他说,“我却并不感到愧疚,也从来没有失悔”。
为什么?
“位卑未敢忘忧国。”如果我连心里想说的话,在当今盛世也不敢说,我就愧对那些和我一块儿在旧社会提起脑壳耍、斗争至死的战友和家人。正是有他们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无畏精神,才迎来了现在的新社会呀。
马老一生钟爱文学,早在1935年就已发表作品。1945年从西南联大毕业后,他也一直坚持在艰苦的战斗岁月里,边战斗边积累素材,有空就抓起笔写上几段。他著有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夜谭十记》《巴蜀女杰》《雷神传奇》《沧桑十年》及《马识途文集》(12卷)等数百万字的作品,然而最能披露其心迹的,我认为,就是这篇《未悔斋记》。他说:“我回顾我在解放前的前半生,曾经在血与火的战斗中,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解放后又在风风雨雨里,跌跌撞撞地行走了四十几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的这句诗,是我一生信守的。我是本着自己的良知良能,才从事写作的。”为此,马老还写下“无悔无悔,我行我素”8个大字,挂在墙上,作为鼓励和警示自己的座右铭。后来还觉不够,索性将他的书斋名字改为“未悔斋”。
看看,一位心地坦荡的老革命家,是多么令人高山仰止。尤其让我没想到的是,马老做了一辈子官,并且很早就进入了高级干部行列,他却仍保持着“我手写我心”的拙真,“对于纷至沓来的社会现象,逼着我不能不看,看了不能不想,想了便不能不写点自己的意见,所谓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这种对党和革命事业负责的高风亮节,与时下一些只见领导眼色行事,哪儿管国家和百姓苍生受损的庸官、昏官、混官、投机分子、蛀虫相比,不啻是高泰山而矮尘埃。
“相信胜利,准备牺牲”,是我们当年普遍的信念
2010年,因为一个事件,我对马老的了解又深化了一层。同时也使我们之间的关系,超越了一般编辑与作者的工作关系,而升华为一种带有亲情般的关注与惦念。
那年清明节期间,我们到重庆参加中国作协主席团和全委会会议。时任广东省作协副主席的吕雷兄,带着其老父吕坪同志亲手写的红丝带,专程去渣滓洞烈士纪念馆,寻找齐亮、马秀英、马有猷、杨翱、陈诗伯五位烈士的灵位。
1948年,吕雷刚刚1岁,吕坪在重庆做地下工作,任乡建学院地下党组织负责人,他的直接领导是马有猷同志。一日,马有猷的领导、重庆北区书记齐亮突然紧急面见他,告诉他马有猷已经被捕,因为中共重庆地下党市党委书记刘国定、副书记冉益智双双叛变了,重庆地下党组织的所有成员都处于极度危险中,命他赶紧带领已经暴露的同志撤离。而齐亮为了营救更多的同志,冒着生命危险,毅然留下来继续奔走,最终被叛徒认出,遭到逮捕,于1949年11月14日重庆解放之前,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同他一起牺牲的,还有他的爱人马秀英。
吕坪抱着襁褓中的吕雷,与一位地下党的女同志假扮成夫妻,与其他几位同志一起,登上了开往长江下游的江轮。途中看到敌人搜捕得紧,果断于宜昌下船,改走陆路,经武汉南下广州,最终平安到达香港。那位扮演母亲的女同志,后来就留在香港,成为吕雷的干妈。吕坪同志于新中国成立后回到广东工作,最后在广东省文联党组书记职位上离休。几十年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对吕雷说起齐亮、马秀英和马有猷,每次都潸然泪下,泣不成声。没有齐亮当年的舍身营救,被敌人逮捕和杀害的就会是他,而吕雷也就会成为渣滓洞的另一位“小萝卜头”。
在渣滓洞有着密密麻麻烈士名字的墙上,吕雷果然找到了五位烈士的牌位,照片上,他们个个是那么年轻、帅气、阳光、俊美、英姿飒爽,仿佛一招手就能从墙上走下来!可是,他们却都在重庆解放前,被敌人杀害于歌乐山下,那一场疯狂的大屠杀,敌人一共杀死了包括杨虎城将军一家在内的几百位烈士。齐亮烈士在行刑前,从容地跟狱中的每一位难友道“再见”,然后慷慨赴死,最终,尸体被敌人扔进了镪水池中……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吕雷将一大捧鲜花,献在烈士墙下,并告慰守在广州家里等消息的老父老母。那边,行将八十岁的二老也是肝肠寸断,老泪横流……
这么悲壮动人的情节,不是小说的编织,而就眼睁睁地发生在面前,不能不令人泪奔心恸!我当即请吕雷写一篇纪实长文,给光明日报的读者们讲一讲当年那活生生的故事,重温一下我们共和国走到今天,是多少齐亮那样的烈士用鲜血换来的!
吕雷兄回到广州,马上动笔,很快就发来了饱蘸着血泪的长文。5月21日,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以《聆听烈士的声音》为大幅标题,整版刊出,同时刊出了齐亮烈士和马秀英烈士的照片。齐亮烈士儒雅英朗,马秀英烈士秀美漂亮,若他们活到今天,是多么和谐恩爱的一对侣人啊!
文章刊出后,先是在报社内部,随后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了非凡的影响,人们都说,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感动人的主旋律文章了。
我记住了吕雷文章中有一句话,“马秀英烈士是作家马识途的堂妹”,因此报纸一出来,第一时间就给马老写了一封信,报告此事的前前后后,并寄去了样报。
很快,马老的回信到了。同时,还有他亲自撰写的一篇长文,以及一幅法书“人无信仰,生不如死”。长文中,马老介绍了齐亮和马秀英烈士的不为人知的事迹,还有罗广斌同志带出的烈士们在狱中写给党的《嘱托八条》。看得出来,马老的激动之情力透纸背——他又回到了那提着脑壳干革命的时代了吧?他又看到齐亮烈士和马秀英烈士双双忙碌于地下党工作的身影了吧?他又听到子弹呼啸着残杀革命同志的嚣叫了吧?他又看到《红岩》中的一幕幕场景,又看到江姐带着同志们一针一线绣红旗的群像了吧……
最令我心碎的,是马老还说到,他曾准备对马秀英进行处分,因为她在有机会逃跑时却没行动,甘愿陪着心爱的丈夫齐亮一同赴死。马老认为,马秀英入党后即是党的人了,不能为了个人感情而做无谓的牺牲。而痛心的是,这处分后来是彻底没有了机会!
遵照马老的意愿,《文荟副刊》把他的来信、长文和法书,再次以大半个版的篇幅发表出来,并加了“编者按”(详见光明日报2010年9月17日第10版)。文章刊出后,我又立即遵照马老的吩咐,将样报寄给吕雷,请他转给老父吕坪同志。当马老得悉吕坪同志和他的夫人夏耘同志都还健在,非常高兴,还向吕雷发出邀请,约定借翌年赴京参加第八次全国作代会之机,争取见个面——这老爷子真是雄心壮志,要知道,当时他已是自称“日薄西山”的96岁叟了,但他还自信心满满地准备到北京赴会!
尽管当时的邮政快递业远没有今天这么发达,吕坪同志的复信却很快来了,并且也写来了一篇长文,回顾了当年的血雨腥风。光明日报《文荟副刊》再以大篇幅全文刊出了这篇长文(详见光明日报2010年11月5日第10版)。半年之内,连续就一个历史事件刊出三篇文章,这在我们《文荟副刊》是绝无仅有的,足见那一组文章的分量有多重,当时国内的重要报刊如《新华文摘》等,也都在第一时间予以转载。这亦是我数十年编辑生涯中,可堪铭记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