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探亲图

我的童年是在陕西关中乡村度过的。那时候,乡下孩子总盼着过年。过年可以放鞭炮,绿炮、红炮“砰砰咚咚”腾上半空,绽开一朵朵绚丽的花儿,幽微的火药香中,炮仗皮儿旋落下细碎的花瓣儿,撒得人们满头满身。

“春打六九头”,寒与暖交接,冬与春吻别,大概是天地节候最隆重的一场聚首吧,所以春节降临,常有飞雪相迎。粉妆玉琢的素白世界里,千家万户的男女老少,突然在一夜之间换上了新装,从贴身的衬衣到外边的棉袄、罩衫,从头上的帽子、围巾到下边的鞋袜、腿带,里里外外,一丝一缕,尽是新的。男子汉非青即蓝,女儿家、孩童们披红挂绿,一个个漂亮、帅气,邻里们街上相逢,眼角眉梢那禁不住流露出的喜洋洋的神采,把寒冽的空气也感染得清新、温润了许多——这,也许就是将动而未动的春的气息吧。

除夕,合家守岁;初一早饭后,打鼓吹号,给军属和邻居拜年;初二一大早,走亲戚便掀开大幕。

男男女女相继出村时,无不拎着细竹篾编织的金黄色提篮。篮上苫盖着首次启用的白羊肚子毛巾,巾上的印花朵儿在轻旋漫舞的雪花里飘荡,春风里怒放的鲜花便那样妖娆起来了;轻轻揭开毛巾,篮里摆放着十个暄软胖大的白蒸馍,一般儿大小,同样的圆实,正中顶儿上拓印一朵鲜艳的梅花,极像胖婴儿眉心正中的一点红。富态的十个白馍标志着去岁的收成实足的好,展瓣的梅花则预示着即将迎来又一度温馨而明媚的春光。麦子是自家地里汗水浇灌的出产,馒头是自己媳妇巧慧的手艺,不辞路遥,挎携到亲戚家里来报喜,这份情意,城镇商店里的玫瑰点心是难以替代的。

客人心意隆重,主家情怀殷殷。男主人在大门外接过提篮,郑重地搁进里屋,女主人当即捏起柔软的小笤帚,扯住亲家弹扫襟帽上的雪花。寒暄声中,推让到暖烘烘的火炕上,人刚坐稳,花被窝才笼住脚,热乎乎的一大碗面条儿就递到手上来了,把儿烫金的朱红筷子尽量挑起,也挑不出尽头。天增岁月人添寿,这是祝福“太平与长寿”的隐语。菜盘摆在小炕桌上,鸡蛋、豆腐、粉条、菠菜,中间是满溜溜的一碗肉,肉被切成薄薄的长方片儿,齐崭崭排了一层,肉片底下垫着菱形的红薯块儿。小酒盅斟得满当当的,自家酿制的烧酒,抿一口辣死人,却暖心窝。腾着热气的馒头刚出笼屉,浓郁的香味弥漫了一屋。从隔着薄壁的方洞儿朝伙房瞄去,灶膛里烧的,也是刚从板楼上取下的白生生的苞谷芯儿,焰火旺,不逸灰……茧手、白馍、烧酒、热菜,客人的脸膛红晕了,主人还擎着小酒壶一个劲儿督阵:“再满一盅,喝好!”臻至、和悦的气氛里,不闻吆五喝六,情意却虔诚、真挚、绵长、隽永。偶尔醉倒于炕是有的,却从来没有过酒鬼。

碗盏杯盘撤下之后,抽烟,吃茶。茶味微涩,自种的旱烟叶儿苦而且呛,劲儿大,过瘾。妇女们聚拢灶下,一面亲热地絮语话旧,一面铺排着下一顿的饭食,欢快、轻捷的刀杖之声不绝于耳。男子们蹲踞在热炕头上,说雨水,话桑麻,谈瓜果,论丰歉,汗滴风雨中的甘苦心得,犁耙镢锄下的深浅体会,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和盘托出了,有意无意间交流着作务时的经验、田园里的讯息。话到会心处,彼此抚掌大笑,粗犷清爽的笑声中,铜烟锅儿磕得炕沿板乒乓直响;接着是不约而同地凑近窗台,透过窗棂,望一眼远近原野上浩茫的雪景——舞动飘拂的雪花白蝴蝶似的铺天盖地,纷纷扬扬,装扮得山河一色。

孩童们新袄在身,热饭下肚,不感觉冻,聚在大门口,点放除夕夜没有放完的花炮,叽叽喳喳,预约着明年之“今日”:“明年你还来吧!我娘说,过完年要喂上一个大肥猪,等你们来时,宰了油炒着吃哩……”

九寒天短,时不待人,晚饭搁下碗,就该着起身回家了,雪落得紧,暮色漫上来就不好认路了。回家,是不兴空着篮儿的,红枣、核桃、花生、柿饼之类的干果,样样抓上几把,一搅合就是多半篮子。

庄稼行活路紧,亲戚间平时难得走动,一般红白喜事,也托付给妻子儿女了,唯有春节,吆牛种地的汉子才成批出动,形成走亲戚的主力。路上,妻子领着儿女,簇拥着丈夫。丈夫的短髭上、眉梢上沾着几绺儿雪粉,妻女们丽妆素裹,刘海上、发辫上点缀着晶莹的雪花。原野空旷,移动的步态是优雅的、健美的。雪落无声,扑朔迷离的雪幕里,仿佛行进着一队队春之神君临大地的影姿——春的巨轮,也只能由庄稼人来起航,来推动。

就像早晨出门时从阡陌纵横的大路小路上散入四乡八里一样,风雪暮归,又不约而同地遇合于村口。各人酒力在身,篮轻衣暖,说笑打趣的声调也格外爽朗格外热和。瑞雪在醉意的欢笑声中,很快就抹平了遗在村口的一溜一串深深的、大大小小的脚窝,仿佛是少女乘人不备,悄悄地珍藏下心上人那幸福的印迹……好一场正月飞雪,就这样来孕育第一抹春色吗?

一切乐境,皆由劳动得来。年节是以365天的寒暑辛苦挣得的,日月交替,来之不易。作为乡野现实乐谱中一个愉快的音符,其间韵致迥异于富豪门第的灯红酒绿,有别于繁华世界中的纸醉金迷。它以既定的步调来到人间,而且是将幸福缜密地蕴蓄于俭朴、敦厚之中,来得浩大而朴实……雪落大地,整个世界也就安静下来了。

天地之间,大美绵延的长河里,难道还有超越于此的景致吗?

人老恋旧,我在离乡半个世纪后偶或忆及,仍觉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