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我去洪南的消泗领略忙年的氛围,过去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只有两个元素,著名的沉湖湿地,壮观的油菜花。
消泗虽说也是武汉的辖区,却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这里距洪湖市的新滩镇,其实只有几公里。新滩原本就是汉阳县的版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成立洪湖县才划归洪湖。二十多年前,我去过这个古老的水码头,并且就是在春节期间。当时,因为认识了一个洪湖的文艺青年,他正在美术学院读书,而且即将面临选择,是回到新滩继续当小学老师还是留在武汉。年轻的时候,我并没有一定要在哪里过年的概念。在他的邀请下,我从汉南的水洪口坐汽车轮渡,横过东荆河河口在新滩口上岸,在那里过年。
这是一个精力充沛、激情飞扬的兄长。可以把《论语》背下来,可以在跟你谈论任何一个话题时,恰如其分地引用。坦率地说,过去我从未觉得《论语》有如此的魅力。他对《论语》的引用和理解,与后来到处流行的学院派专家完全不同。他的解释,植根于人间烟火,来自个人、熟人、朋友、家族的历史和命运。这种发自人生的解读,把高高在上的经典请回到我们的生活中间,把宏大的议论变成了亲切的散文。
他并非述而不作。我曾与他一同去一个棉纺厂拉广告,对这种找人要钱的事,我向来恐惧。他说,你尽管采访,其他的事你放心。他笑了下,说了句很肯定的话,大意是,事必有道。参观完厂区,我采访厂长,他在腿上搁一张纸。我做记录的空隙,很不放心地瞟他一眼,也许是烟熏着了眼睛,他眼角不断上翘,眯缝着,似乎一直在笑。采访结束,他请厂长看他用钢笔画的几幅厂长和厂房的速写。一个乡镇企业的厂长,可能第一次见证一个人在极短时间里完成美术创作,而且看起来是如此的清爽、高级。厂长的惊讶是无疑的,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兴奋和赞美,温和地说,我们去喝酒。吃完饭,厂长答应做广告,我写文字,配上他画的速写做插图。我也看过他的毕业作品,一幅以洪湖为背景的创作,河岸、搁浅的渔船、滩涂上的裂缝,把寒冬腊月鱼米之乡的安静、岁月的力量,隐忍的对水漫大地的渴望,展现得无比饱满、透彻。
但他不想成为一个画家。从腊月二十九到初一,三天里,我住在新滩口那所小学的教室里,到了吃饭时间他可爱的儿子就会来教室敲门,然后去他的宿舍里吃饭。听他讲不同产地的豆子做出的酱,讲他更年轻时闯荡世界的经历。喝完酒再穿过新滩老街,去附近从汉江流来的几条小河边散步,我们踩着初春的沿阶草,踩着淤泥,他畅谈对未来的梦想。他要落户武汉,要把妻子、儿子、女儿都迁到武汉。
与很多在改革开放四十年之中实现了梦想的青年一样,他幸运地都做到了。这是我记忆中,洪北湿地上二十多年前萌发并得到彻底绽放的一朵普通且灿烂的花。
他跟我抒发志向的那些河流,与我正在赶赴的消泗,都是一个水系。从西边的新滩、汉南到北边的仙桃、蔡甸,到东南的沌口,这片低洼上,处处有水,到处是湿地,都来自汉水。今天人们把接近长江的这一大片土地习惯性地叫“洪南”,而挨着汉江的那一片叫“洪北”,其中的标志是位于仙桃市杜家台的“杜家台分洪闸”,以及夹在汉江与长江之间大大小小的河流和湖泊。这块河湖交汇的蓄洪区,面积达450平方公里,可以容纳16亿立方米的洪水。同时,生活在其中的还有16万人。
我去的消泗鱼樵村,便是蓄洪区中的一个村。消泗街是蓄洪区里一个最大的街道,位于沉湖边上。我的同事小韦说,“消泗”的含义就是消去洪水。他在这里扶贫快一年,我相信他的考证。临近春节,街上的门面,开餐馆的不做餐馆的,都挂着腊肉、腊鱼、腊鸡、腊肠,问一个做早点的老板,有没有野鸭。老板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说,早就不准打野鸭了。然后说腊肉豆丝好吃,来一碗?老板就是一副当地农民模样,房子是自己的,一楼做早点,二楼三楼住宿。一碗腊肉豆丝、牛肉面、牛肉粉都十二元,算了下,如果卖一百碗,一天营业额有一千多。听见我算账,老板立即说,不到一百碗,五十碗是有的。即使是五十碗,一个月也有六千多元的收入。他羞涩地笑了下,说,差不多。在蓄洪区的深处,这样的家境应该是很称心的了。他收下钱,去跟一男一女两个看起来是亲戚的客人打招呼。夸男的越来越年轻,女的也不见老。
“哪里,去年一年都去做屋了,风吹得黑漆了。”男的说,一边摸着自己的脸。我瞟了一眼,有点夸张。水边居住的人,一年四季无疑要比外面的人多经受风吹雨打。“政府补助了几万元钱,她患有残疾,还有低保。”男的又指着自己的女人,解释做房子没增加什么压力。餐馆老板不断说,这就好这就好,房子做起来了就好,那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这么说,又一个洪北的男人在新春之际实现了梦想,尽管脸被湖风吹黑了。
渔樵村是消泗最大的村,全村有三千多人,八百多户。小韦跟村里的老刘很熟了,说他做了个“消泗印象”。多年编辑《武汉印象》一书之后,我对“印象”二字尤其敏感。心想,什么样的人会想到“消泗印象”这四个字呢。
眨眼就到了渔樵村,一栋有欧式味道的建筑立在路边,一个看起来憨厚的男人站在房子前面,他的背后竖着一块木牌,“消泗印象”原来是做农业的。不用说,他就是老刘了。他的脸,与消泗街上餐馆的那张脸一样,也印下了湖风吹刷的痕迹。
绕过房子、鱼塘,在老刘的带领下,我们直接走上了田埂,三十多个大棚整齐地排列在眼前。老刘说,每个大棚占地一亩,种葡萄、草莓、白鲜果。大棚的好处是,可以掌控种植、生长、上市时间,眼下正是草莓上市时间,为了与消泗的油菜节合拍,老刘把草莓上市的时间推迟了。不少大棚正在浸种、催芽,准备定植西瓜。大棚外,老刘还种了七十亩西蓝花,七十亩果树。
“这些都是供游客采摘的,不是运出去卖的,”老刘说,“假如要运出去,根本赚不了钱。”早春的田埂,长着许多鲜绿的卷耳、刺儿菜、猪殃殃、鹅肠草,这些都是我熟悉的猪草。打猪草对我的少年生活而言,就是滋长梦想的生活。我跟老刘说到,我铲猪草时如何趁看田人不注意,铲生产队的麦子,被看田人发现了如何麻雀一样狂飞。那时我就渴望有一天猪不缺猪草,餐餐有肉吃。老刘突然纯真地笑了起来,说:“这些事,我也干过。”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老刘十岁的时候,跟着父母从仙桃的西流河迁到消泗,二十多岁就当村干部,也酷爱过文学,但最终还是离家出去打工。在成都做了近二十年的建材,生意兴隆,小有成就的时候,却回到了渔樵村,流转了七百亩土地,做起了生态农业。
“坦率地说,有两个原因,你看这村里,百分之七八十的家里都有老人,没有人管,都出去了。我自己的父母过去也没人管。再一个是,做生意无论赚多少钱,都留不下来,但我现在做的事业,可以今后延续下去。”说这话,他的脸上没有油滑的表情,只有湖风染出的干红。他坚信乡村振兴是搞真的,也需要人去搞真的。
“这里的水好!”老刘感慨地说。当初离开西流河,是因为那条河被污染了,无法生存。现在老刘做的是生态农业,他对渔樵村的理想很朴实,好生态而且又富裕。这就是“消泗印象”?也许这就是。梦想其实不需要复杂。
新年了。洪北的消泗,大片的芦苇中,白枕鹤瑞雪般飞舞,拖拉机不断把鲜鱼运往街上。大小商铺门面聚集的人群,或相互打听去年的收入,或热烈地说着新年的打算。老刘说今年他的果树就要挂果了,他的“消泗印象”如同演出,就要拉开序幕了。这洪南的年景朴实且充满激情,温暖中饱含着祥和、恬静。
(作者:李鲁平,系诗人、评论家,武汉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湖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