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一)》

车站里挤满了人,各有各的心事,都现出异样的神色。脚夫的两手插在号衣的口袋里,睡着一般地站着;他们知道可以得到特别收入的时间离得还远,也犯不着老早放出精神来。空气沉闷得很,人们略微感到呼吸受压迫,大概快要下雨了。电灯亮了一会了,仿佛比平时昏黄一点,望去好像一切的人物都在雾里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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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处的黑漆板上标明西来的快车须迟到四点钟。这个报告在几点钟以前早就教人家看熟了,现在便同风化了的戏单一样,没有一个人再望它一眼。像这种报告,在这一个礼拜里,几乎每天每趟的行车都有:大家也习以为当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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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几多人心系着的来车居然到了,闷闷的一个车站就一变而为扰扰的境界。来客的安心,候客者的快意,以及脚夫的小小发财,我们且都不提。单讲一位从让里来的潘先生。他当火车没有驶进月台之先,早已安排得十分周妥:他领头,右手提着个黑漆皮包,左手牵着个七岁的孩子;七岁的孩子牵着他哥哥(今年九岁),哥哥又牵着他母亲。潘先生说人多照顾不齐,这么牵着,首尾一气,犹如一条蛇,什么地方都好钻了。他又屡次叮嘱,教大家握得紧紧,切勿放手;尚恐大家万一忘了,又屡次摇荡他的左手,意思是教把这警告打电报一般一站一站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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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尾一气诚然不错,可是也不能全然没有弊病。火车将停时,所有的客人和东西都要涌向车门,潘先生一家的那条蛇就有点尾大不掉了。他用黑漆皮包做前锋,胸腹部用力向前抵,居然进展到距车门只两个窗洞的地位。但是他的七岁的孩子还在距车门四个窗洞的地方,被挤在好些客人和座椅之间,一动不能动;两臂一前一后,伸得很长,前后的牵引力都很大,似乎快要把胳臂拉了去的样子。他急得直喊:“啊!我的胳臂!我的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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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客人听见了带哭的喊声,方才知道腰下挤着个孩子;留心一看,见他们四个人一串,手联手牵着。一个客人呵斥道:“赶快放手,要不然,把孩子拉做两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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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的,孩子不抱在手里!”又一个客人用鄙夷的声气自语,一方面他仍注意在攫得向前行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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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潘先生心想他们的话不对,牵着自有牵着的妙用;再转一念,妙用岂是人人能够了解的,向他们辩白,也不过徒费唇舌,不如省些精神吧,就把以下的话咽了下去。而七岁的孩子还是“胳臂!胳臂!”喊着。潘先生前进后退都没有希望,只得自己失约,先放了手,随即惊惶地发命令道:“你们看着我!你们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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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一顿,在轨道上站定了;车门里弹出去似地跳下了许多人。潘先生觉得前头松动了些;但是后面的力量突然增加,他的脚作不得一点主,只得向前推移;要回转头来招呼自己的队伍,也不得自由,于是对着前面的人的后脑叫喊:“你们跟着我!你们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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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从车门里被弹出来了。旋转身子一看,后面没有他的儿子同夫人。心知他们还挤在车中,守住车门老等总是稳当的办法。又下来了百多人,方才看见脚踏上人丛中现出七岁的孩子的上半身,承着电灯光,面目作哭泣的形相。他走前去,几次被跳下来的客人冲回,才用左臂把孩子抱了下来。再等了一会,潘师母同九岁的孩子也下来了;她吁吁地呼着气,连喊“哎唷,哎唷”,凄然的眼光相着潘先生的脸,似乎要求抚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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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到底镇定,看见自己的队伍全下来了,重又发命令道:“我们仍旧像刚才一样联起来。你们看月台上的人这么多,收票处又挤得厉害,要不是联着,就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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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的孩子觉得害怕,拦住他的膝头说:“爸爸,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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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的东西!”潘先生颇有点愤怒,但随即耐住,蹲下身子把孩子抱了起来。同时关照大的孩子拉着他的长衫的后幅,一手要紧紧牵着母亲,因为他自己两只手都不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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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师母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困累,好容易下了车,却还有可怕的拥挤在前头,不禁发怨道:“早知道这样子,宁可死在家里,再也不要逃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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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什么!”潘先生一半发气,一半又觉得怜惜。“到了这里,懊悔也是没用。并且,性命到底安全了。走吧,当心脚下。”于是四个一串向人丛中蹒跚地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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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的拥挤,潘先生像在梦里似的,出了收票处的隘口。他仿佛急流里的一滴水滴,没有回旋转侧的余地,只有顺着大家的势,脚不点地地走。一会儿已经出了车站的铁栅栏,跨过了电车轨道,来到水门汀的人行道上。慌忙地回转身来,只见数不清的给电灯光耀得发白的面孔以及数不清的提箱与包裹,一齐向自己这边涌来,忽然觉得长衫后幅上的小手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放了的;心头怅惘到不可言说,只是无意识地把身子乱转。转了几回,一丝踪影也没有。家破人亡之感立时袭进他的心,禁不住渗出两滴眼泪来,望出去电灯人形都有点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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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抱着的孩子眼光敏锐,他瞥见母亲的疏疏的额发,便认识了,举起手来指点着,“妈妈,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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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一喜;但是还有点不大相信,眼睛凑近孩子的衣衫擦了擦,然后望去。搜寻了一会,果然看见他的夫人呆鼠一般在人丛中瞎撞,前面护着那大的孩子,他们还没跨过电车轨道呢。他便向前迎上去,连喊“阿大”,把他们引到刚才站定的人行道上。于是放下手中的孩子,舒畅地吐一口气,一手抹着脸上的汗说:“现在好了!”的确好了,只要跨出那一道铁栅栏,就有人保险,什么兵火焚掠都遭逢不到;而已经散失的一妻一子,又幸运得很,一寻即着:岂不是四条性命,一个皮包,都从毁灭和危难之中捡了回来么?岂不是“现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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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包车!”潘先生很入调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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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们听见了,一齐拉着车围拢来,问他到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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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稍微昂起了头,似乎增加了好几分威严,伸出两个指头扬着说:“只消两辆!两辆!”他想了一想,继续说:“十个铜子,四马路,去的就去!”这分明表示他是个“老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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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论了好一会,终于讲定十二个铜子一辆。潘师母带着大的孩子坐一辆,潘先生带着小的孩子同黑漆皮包坐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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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刚要拔脚前奔,一个背枪的印度巡捕一条胳臂在前面一横,只得缩住了。小的孩子看这个人的形相可怕,不由得回过脸来,贴着父亲的胸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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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领悟了,连忙解释道:“不要害怕,那就是印度巡捕,你看他的红包头。我们因为本地没有他,所以要逃到这里来;他背着枪保护我们。他的胡子很好玩的,你可以看一看,同罗汉的胡子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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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总觉得怕,便是同罗汉一样的胡子也不想看。直到听见当当的声音,才从侧边斜睨过去,只见很亮很亮的一个房间一闪就过去了;那边一家家都是花花灿灿的,灯点得亮亮的,他于是不再贴着父亲的胸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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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马路,一连问了八九家旅馆,都大大地写着“客满”的牌子;而且一望而知情商也没用,因为客堂里都搭起床铺,可知确实是住满了。最后到一家也标着“客满”,但是一个伙计懒懒地开口道:“找房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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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找房间,这里还有么?”一缕安慰的心直透潘先生的周身,仿佛到了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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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是有一间,客人刚刚搬走,他自己租了房子了。你先生若是迟来一刻,说不定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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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间就归我们住好了。”他放了小的孩子,回身去扶下夫人同大的孩子来,说,“我们总算运气好,居然有房间住了!”随即付车钱,慷慨地照原价加上一个铜子;他相信运气好的时候多给人一些好处,以后好运气会连续而来的。但是车夫偏不知足,说跟着他们回来回去走了这多时,非加上五个铜子不可。结果旅馆里的伙计出来调停,潘先生又多破费了四个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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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间就在楼下,有一张床,一盏电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此外就只有烟雾一般的一房间的空气了。潘先生一家跟着茶房走进去时,立刻闻到刺鼻的油腥味,中间又混着阵阵的尿臭。潘先生不快地自语道:“讨厌的气味!”随即听见隔壁有食料投下油锅的声音,才知道那里是厨房。再一想时,气味虽讨厌,究比吃枪子睡露天好多了,也就觉得没有什么,舒舒泰泰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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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晚饭吧?”茶房放下皮包回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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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吃火腿汤淘饭。”小的孩子咬着指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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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师母马上对他看个白眼,凛然说:“火腿汤淘饭!是逃难呢,有得吃就好了,还要这样那样点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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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看风色,央着潘先生说:“今天到上海了,你给我吃大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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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师母竟然发怒了,她回头呵斥道:“你们都是没有心肝的,只配什么也没得吃,活活地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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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有点儿窘,却作没事的样子说:“小孩子懂得什么。”便吩咐茶房道:“我们在路上吃了东西了,现在只消来两客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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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房似答非答地一点头就走,刚出房门,潘先生又把他喊回来道:“带一斤绍兴,一毛钱熏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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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房的脚声听不见了,潘先生舒快地对潘师母道:“这一刻该得乐一乐,喝一杯了。你想,从兵祸凶险的地方,来到这绝无其事的境界,第一件可乐。刚才你们忽然离开了我,找了半天找不见,真把我急死了;倒是阿二乖觉(他说着,把阿二拖在身边,一手轻轻地拍着),他一眼便看见了你,于是我迎上来,这是第二件可乐。乐哉乐哉,陶陶酌一杯。”他作举杯就口的样子,迷迷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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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师母不响,她正想着家里呢。细软的虽然已经带在皮包里,寄到教堂里去了,但是留下的东西究竟还不少。不知王妈到底可靠不可靠;又不知隔壁那家穷人家有没有知道他们一家都出来了,只剩个王妈在家里看守;又不知王妈睡觉时,会不会忘了关上一扇门或是一扇窗。她又想起院子里的三只母鸡,没有完工的阿二的裤子,厨房里的一碗白熝鸭……真同通了电一般,一刻之间,种种的事情都涌上心头,觉得不舒服,便叹口气道:“不知弄到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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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都怀着失望的心情,茫昧地觉得这样的上海没有平时父母嘴里的上海来得好玩而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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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疏的雨点从窗外洒进来,潘先生站起来说,“果真下雨了,幸亏在这时候下”,就把窗子关上。突然看见原先给窗子掩没的旅客须知单,他便想起一件顶紧要的事情,一眼不眨地直望那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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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折不扣,两块!”他惊讶地喊。回转头时,眼珠瞪视着潘师母,一段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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