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天色一直灰蒙蒙的,像一件洗旧了的老蓝布衫。最后几天,天却突然放晴了,大片大片的阳光栖落在屋檐上,空气里弥漫着吉祥的味道。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寂寥的平原,灶神一般安详。风在篱笆上睡着午觉。
我记得父亲在院子里劈柴,母亲则将这些柴火堆到灶屋,齐齐地码好。父亲劈完柴,开始淘洗新米。父亲将新米在竹匾里摊开,拣着里面的石子,透明或者象牙白的米粒,躺在阳光下,像一个又一个安静的孩子。米晾干以后,会磨成米粉,用来包团子。团子里面包上青菜猪肉馅,或者萝卜猪肉馅,还有孩子们最喜欢的绿苎头团子,里面包上豆沙馅或者花生肥肉馅。
我在擦玻璃,或者打草结。方糕放在长台上一只青花瓷瓶里,一共买了三十块,我偷吃了八块。大年夜,里面会塞上压岁钱。花生和瓜子也已经买好了,口袋扎得紧紧的。长台下的一只瓮头里,放了新做的米花糕。对联和扑灰的年画,卷成一团,扔在抽屉里,要到大年三十下午再贴。之后,父亲出去了一趟,队里的鱼塘在捕鱼,家家户户都有份。父亲出去的时间里,母亲一直在阳光底下纳着鞋底,她的手指上缠绕着陈年布料的气味。父亲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光线暗淡,路上行人很少。他一手提着一条七八斤的草鱼,另一只手提着鳊鱼和五六条鲫鱼,这些鱼用草绳拴着,活蹦乱跳。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母亲连夜将鱼肚剖开,切成一块块的,在鱼身上涂了厚厚的盐,晾晒在竹节篙上。竹节篙上,早已经晾上了猪腿和稻草包裹的封鸡。这些咸货,一直可以吃到春耕时。
父亲总是起得很早,我起床时,他已经从镇上提了一菜篮东西回来了,篮子里有白酒、酱油、白木耳、黄花菜、海舌头、羊腿和一些桂花肚。我从锅子里舀了半碗红薯泡饭,蹲在家门口,哗哗哗地喝着,喝完了,就跑去看日历,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家里开始做团子了,父亲搓粉,母亲包,我则在灶膛口烧火,听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正在被一种平淡而深远的幸福所包围。直到现在,离开了故乡,才隐隐生出一种酸涩感。八仙桌刷得干干净净,浇了水,蒸好的团子就摆在上面,要摆上满满的一桌子呢!每一个团子的尖顶上,还要点上一点红色,算是大吉大利吧。除了团子以外,还要做上几笼馄饨。
傍晚的时候,有人敲门,东村头的阿姆送来了荸荠和柑橘,母亲则从小橱里拿出夏天晾晒的长豆干和笋干,她们坐在堂前,扯着家常。父亲不在家,我有一种恐慌,我怕他像祖父一样一去不返。祖父出走的时候,也是在腊月。直到我睡着了,父亲还没有回来。
第二天醒来,天色特别亮,白花花的,像堆了一地的银子,从窗户里往外看,雪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人走在上面,发出吱吱吱的声音。下了楼,发现家家户户都在打扫场院。父亲则在井沿上打水,他要将水缸里打满水,然后放上明矾。所有的活,都要尽量在年前完成,因为如果新年还要忙碌,代表着新的一年又会是一个劳碌年。父亲叫我去拿石灰,围着粮囤画上一个圈圈,粮仓里弥漫着农具和粮食的气味。
下午三点,在浴锅里烧汤洗澡,接着,就会听到零星的鞭炮声,路上的行人更少了,仿佛都给风吹走了。雪没有再下,静静地,仿佛在等待什么。风很大,我们把门紧闭着,坐在屋子里,嗑着瓜子。贴完门联和年画,天突然就暗了下来,屋子里仿佛和以前不一样了,墙壁雪白,灯光也更加明亮。一家人在灯光下吃着热腾腾的团圆饭,喝着米黄色的陈酒,一转身,年就来了。
(本文摘自《外婆家》,盛慧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原标题:故乡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