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明:黄牛,土地,庄稼人

小山村。黄土地。

一头黄牛迈着稳实的步子走着。黄牛后跟着一对年老男女,男的扶着犁把,女的点着种子。

不远处,一个手拄木棍的人,一摇一晃,顽强地爬上坡。

哦,还是从一个清晨说起吧。

东方刚泛白,一扇屋门“吱扭”一声开了,走出一位个子高大的女人。她叫秋香,是旺盛的老婆。她出门后,慢慢跑起来。左边是一溜窑洞,右边是一垛玉米。玉米垛用葵花杆和木头椽子围着,金黄的穗儿一层一层码在里面。出了院子,她转而向东跑,这是上山的路,蛇样曲里拐弯爬行五百米左右,就上了山顶。路旁长着几株高大的松树,山顶的四周是一层又一层梯田,梯田里密布圆形的黑盘,是村人焚烧玉米秸秆的痕迹。偶有几块地还放着秸秆,那是准备喂牲畜或是烧炕留着的。

她跑上山顶时,太阳还只是发出一点红的光,顺着那光往下落,就是晨雾中若隐若现如仙境般的纵横山脉。目光回收,是耕地的边缘。地边上,一簇簇一丛丛的酸枣林,枝干匀称而光滑。她深呼吸,伸臂,踢腿,扭扭腰,做几下活动身体的动作,然后踏步,转身,又慢慢顺坡往回跑。

她知道村人咋说哩。有一天,叶儿就问她:“咱庄稼人每天和土坷垃打交道,干的吃苦受累活,还用跑步锻炼吗?”她回答:“农闲时就得跑哩,要不身上别扭。”其实埋在心底的原因没说。去年乡上给村民体检时,发现她的血糖有点高,医生说,得控制饮食,还要注意锻炼身体。她一听,头就大了,惊出一身冷汗,心猛地颤动起来。自家的情况,与别人家不一样,有个残疾儿子海生哩。儿子能多跟父母生活一天,是儿子的福气。因此,到了农闲时,她要在山上跑一跑。跑步对降血糖到底有多大用,她也说不明白,但总不会产生副作用,兴许真的能治好哩。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说。

秋香出门不久,她家的门又“吱扭”一声。屋内出来一个男人,当然是旺盛出来了,他花白头发,白胡子茬,身材瘦削,有点佝偻。他顺着屋子的前墙,往南步行十几步,走到一间小屋前。他伸手开门,里面黑乎乎的,一股刺鼻的牛粪味扑面冲来。他摸索着拉开灯,小屋亮堂起来。一头高大、肥硕的黄牛正在槽边安静地吃草。拴在黄牛头顶上的缰绳晃动着,缰绳上的铁环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黄牛抬头看他,亲切地喷了一下鼻子,他伸手在牛的头上摸了摸。他给牛加了草料,然后走出门,把准备耕地的犁和耙,从墙旮旯扛到院里的胶轮车上,又踢踢踏踏去抱柴火烧炕。

这时,海生从炕上爬起来了,这就是秋香和旺盛牵肠挂肚的儿子。他已近不惑之年,可还是一张娃娃脸。他坐在炕上,开始穿衣服。他左腿不听使唤,哆嗦着穿好多次,窗外的山鸟急急叫了几十次了,他才慢慢地把左腿塞进裤管里。他慢慢挪到地下,去穿鞋,又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接着,他扶着墙壁挪出门,拿过门旁的木棍,两手拄着挪动身子。迈动右腿时,身体靠手上木棍的力量支撑,左腿猛地向下折叠,全身几乎跟着蹲下去,右腿站稳,左腿跟着挪动,身子又猛地站起来,就是这样一步一颤,一低一高,在摇晃和起伏中艰难行走。他到了院子里,潮湿的空气轻抚在脸上,眼里满是忧郁和沧桑。望向沟对面的山坡,那里长满松树,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有的直立,有的弯曲,都在竞绿争艳。他觉得自己就是其中那最小的弯曲的一棵。

秋香跑步回来,开始做饭,屋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切菜声。旺盛迈着沉重的脚步,提着满满一桶清水,走到喂牛的屋里,给牛饮水。

海生站了一会儿,转身把木棍放到墙角,拿了把跟他个子差不多一样高的扫帚,开始扫院。当初扫院时,村人都说,一个站都站不稳的人,咋能扫院?可是他就是要扫,曾摔倒几十次,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了,他再爬起来。他不吭一声,倔强地反复练,终于能扫了。他把院子墙根、墙角,还有雨天被黄牛踩踏出的小坑,细细地扫过。地上的鸡粪、狗粪与牛粪,一遍扫不净,他要反复扫几遍。

旺盛边给牛饮水,边细细地听。“沙沙”的扫院声,是他听着心酸而又舒服的音乐,任何声音,都比不了这顽强的声音好听。他听着,就又想到村人的那句话。前几年,村里人们都说,村里最勤谨的人,首推旺盛哩。最近几年,人们做了修改,说村里最勤谨的人,是旺盛一家。在旺盛看来,这可了不得呀!

太阳从山顶上钻出来,红红地照在院墙上。树木和刚刚发芽的花草,抖擞精神,挺直潮湿的身躯,抬头眺望。这个时候,山村就高亮度地呈现出来了。这是一个小而又小的山村。一弯人家,背山向阳。村名叫岭上,村人总觉得表述不太准确,因为村子不在山顶,是在半山坡。这个村看房子并不少,但是有的锁了门,有的成了断壁残垣。

看了这些,就知道是啥村了,用一个时兴的名字叫空壳村。用艾云的话说,这个村,留着的大都是老弱病残哩。娃子要到城里上学,有手艺的要出山去挣钱,年轻人不想在这样的村生活,不成空壳才怪哩。现在有十多户人家在外打工,春种、夏管和秋收时,回村临时住几天。长期在村生活的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旺盛家,另一户就是艾云家了。

旺盛喂上牛,站在院里,在玉米垛旁愣怔了几分钟。春风已过,天气转暖,山上的雪都融化了。要是在往年,二道贩子早来把玉米收走了,可是今年玉米还在院里静静地待着。卖不出去的愁绪,笼在旺盛心头,似风像雨,弥弥漫漫。

去年冬,邻村的三娃来了。他望着这垛,瞅着那垛,摆着八字步,还不时伸手,从垛上拽出一穗,用两指抠下两个玉米粒,凑到眼前看看,拿起一粒,猛地抛到嘴里咂巴一下,好像品酒一样,边咂巴边回味,接着吐出嚼碎的玉米粒,又踅到另一玉米垛上。看这熟稔劲,好像这些玉米,真的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三娃转的那个时间,正是村人猫在家里,躲避天寒地冻,尽享清闲的时间。

偏偏旺盛另类。他本就闲不住,偏又养了一头牛,要早起起圈垫圈。当时,他正在背风向阳的坡下刨土,巧的是镢头带起土坷垃,不偏不倚正溅到他的头上,而且还肆无忌惮地顺着花白的头发,滚落到脸上。他抬起衣袖擦脸时,瞥见了三娃,往路上一瞅,坡顶的折弯处,停着一辆农用车。他奇怪了,三娃这车是啥时来的?

他扔下镢头,几步小跑,爬上坡,走到三娃跟前,走得急,有点气喘,问三娃:“看玉米,今年多少钱?”三娃没回答他的话,伸出一只手,比了个手枪的姿势。他看着那手势,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三娃平静地看看他,又回头去看玉米。这时他才僵硬地说了一句:“开玩笑吧?”三娃说:“啥开玩笑,就这行情。”他调整了一下情绪,说:“玉米成得恁好,还跌恁厉害?”三娃说:“市场行情你能给改了,遇上啥吃啥!”他一时转不过弯,感觉受了愚弄,脸一红说:“遇上不吃总行吧,凭啥随你摆布!”三娃好像也不痛快,脸冷下来:“哎,不买你的总行吧,还用说话恁冲,你这人也是!”然后,一扭头,疾步下坡。

他愣在当地,两眼木木地望着三娃。三娃走下小坡,打开农用车车门,扭身钻进车,“砰”的一声关了车门,一声马达响,车子调头,缓缓地向坡下飘。

他杵在那儿,精神头儿几乎一落千丈,感觉两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慢慢蹭到刚刚刨土的地方,举起镢头,继续刨土。

可是,从三娃走后那天起,就再也没人来问玉米了,旺盛的愁绪那是吹唢呐扬脖子,一调高过一调。当初心说过了春节看吧,可是春节过了,还是没人来问。他又到别的村打听,结果都差不多。

前几天,扶贫工作队小王来了,那可是个精干的小伙子,他说要帮着销售玉米。旺盛说:“能帮我们销售出去,我请你喝酒。”艾云说:“不用你请,我请!”小王看着他俩说:“我的父母也是农民,我知道玉米对咱农家意味着什么。”说了那话后,小王就走了。可是这十多天了,也没个信息。旺盛相信小王,觉得那人实诚,可是一是销路不好找,二是再怎么说也不是自己的事,谁会那么上心,想到这,他叹了口气。

艾云躺在炕上,心里又嘀咕了一句:庄稼人还要跑步吗?就开始穿衣服。他家与旺盛家是对门,旺盛家的门一开,人在院里一走动,轻微的声响,就能惊醒他。与艾云不同的是老婆叶儿,睡觉不怕乱,大炮惊不醒。艾云穿衣服时,她还在呼呼大睡,长长的头发垂落在枕头边。艾云受不了惊扰,可是也没说的,从小接受的家训就是农家人就该早起,就应该起早搭黑干活哩。再说近年自己好赖还是个小组长,尽管现在在村的只有两户人家。小组长能不早起吗?自家喂了鸡,可是好像鸡的观念也在转换,常常不按时叫,没个准头了,他常苦笑着说,就把旺盛一家当闹钟了,要不我还不知啥时候才能起来哩。

艾云穿上衣服,舀瓢水,胡乱擦把脸,然后出门去抱柴火烧炕。柴火在院子西边的坡上,那里堆放着从山上捡回的山圪针、杨树、柳树和椿树的树枝,还有从地里背回的玉米秸秆。庄稼人做事实在,烧炕柴火都备得厚实哩。玉米秸秆易燃,但不耐烧,树枝不易燃,但是木质硬,耐烧,保暖时间长。艾云拿了山圪针,又抽了几根玉米秸秆,“咚咚咚”抱回家。他先烧里屋的炕,然后又出去抱了一回,再烧外屋的炕。外屋是一爿新做的吊炕。这种炕下面悬空,散热面大,取暖效果好。还有风门可控制,等柴火快烧完时,把风门关到只剩一条小缝隙,既能让灰烬中少量的烟散出去,又延长取暖时间。可是村里不少人不愿做,说是感觉不太结实。艾云顶回去的一句话是:“谁家还会到炕上跳舞去?”

烧好炕,艾云推醒叶儿。叶儿像个机器人,一推就爬起来,下炕真成了干活的机械人。她先把碗里的小米倒进电饭锅,再接两碗半水倒进去,加点碱面,插好电源,瞅着指示灯亮了,接着去洗脸。洗完脸,切菜,案板“咚咚”地叫。

小米稠饭熟了,山药丝菜也炒好了。小米饭,是当地人早晨的家常饭,奇怪的是,别的饭吃几顿就得换换口味,独独这小米饭,家家、年年、天天都百吃不厌。艾云有时想,革命成功靠小米加步枪,独提这小米,肯定跟这独特的口味有关系哩。艾云两口子一人端了一碗小米饭,就着山药丝菜,默默地吃。

过了一会儿,叶儿与艾云悄悄说起儿子景生的事。叶儿小声说:“景生可咋办呀?”艾云说:“唉,就那样没法说。”叶儿说:“得让他早点睡哩。”艾云说:“都是你惯的,你看成啥样了?”叶儿脖子一红就想反驳,可是景生正睡觉,只好忍住,瞪了艾云一眼,又小声说:“你没惯,他想啥就给啥,想咋就咋,不是你!”艾云就不吭声了。

艾云放了碗,准备去乡上开会。昨天,乡政府通知说今天开调产会。接了通知,艾云就对叶儿说:“确实光种玉米不行了,可也不容易,几十年形成的种植习惯难改哩。”艾云推出摩托车,用力蹬了一下,摩托车“突突”响起来。门外的黄狗站起身,抖动身子,想跟着走,被艾云呵斥一声,又乖乖地卧下了。屋内打盹的黑猫,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不满地叫了一声,就又闭上了眼睛。艾云跨上摩托,加油门,走了。

天还有点冷,旺盛等到太阳升起,才往地里走。黄牛拉着胶轮车,车上载着犁耙,他拽着缰绳和车闸,车子“吱吱”响着,慢慢往坡下走。

对这道坡,他有特别的感受。他认为这道坡是见证,自己做了一件这辈子,做得最正确、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他就开始背着儿子去上学。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让儿子读书,身体残了,不能再没文化。他说自己就是儿子的腿,儿子走多远,他走多远。当时小学就在本村,背着去也就几十米的路,而且孩子也瘦小,不觉怎么累。到了四年级时,村里撤了小学,到了距村四里地的乡小学上学。他买了辆半新自行车,骑车带着儿子去上学,那个时候他就感觉有点累了。小学读完又上初中,到了八里外的村上学,他还是用自行车接送儿子。儿子在一天一天地长大,体重在增加,用自行车带着儿子,比驮着一口袋小米还累哩。送了儿子,他还要返回村上地干活,到接儿子时,再从地里返到学校。接回儿子时,是上坡路,尤其村里这道坡,有二里多长。在这坡上推着儿子走,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就是滴水成冰的三九天,他也是气喘吁吁,头上冒汗哩。实在爬不动坡时,他把儿子扶下车,让儿子靠在车的后座上,他喘口气,歇一歇,然后再让儿子坐上后座,继续爬坡。一年四季,不管晴天雨天,天天如此。有时他病了,觉得实是无力坚持了,但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他默默算了一下,连续八年走了整整三万里,比红军长征还走得长,这当然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甚至是壮举哩!

兴奋的同时,心里也有个反对声音。那个声音说:“你有什么得意的,儿子的病,还不是因为你们没有好好照管造成的,你那送儿上学,那是补偿。再说了,儿子成了那样,脑子受了影响,学习成绩不好,还不是只读了个初中,初中是什么,现在大学生还遍地是哩!” 这个声音一出现,他后悔,恨自己,他的情绪急转直下。

他赶着牛车下了沟,又上坡,到了一块弯曲的长条形的地里。看到耕地,心就变暖了,脑子里蹦出父亲在世时常讲的一句话:“地是爹娘。”他对父亲的话,深有感触,是啊,土地养活了一辈又一辈人,人永远离不开土地哩!他把牛拴在车旁,把犁和耙搬下车,然后走到地边,那里放着两袋复合肥,是昨天自己送过来的。解开肥袋,拿个铝盆,装了肥,站起身,顺着地垄,一手端着盆,一手撒,肥粒像雪花一样飘到地上。春天的山风爱耍个脾气,忽东忽西,忽大忽小,一股风吹来,把肥粒吹到他的身上,有一粒钻进他嘴里,他忙“呸呸”吐出来,那股子怪味,让他很不舒服。他深一脚,浅一脚,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估计有半亩多,够自己一上午耕时,停下来,把肥袋口扎好,坐在地上喘口气。他摸出烟,点着,喷云吐雾。过了没十分钟,他让黄牛上套,黄牛轻车熟路,配合着钻进套里,他轻轻地一甩鞭子,黄牛就拉着耕犁,向前走了。黄牛也老了,“呼哧呼哧”喘息,他也感觉老了,跟着黄牛的节奏喘。

村里只有这一头牛了,也就是说全村只有他一家用牛耕地了,这也成了村里独特的风景。前段时间,有人想在黄牛跟前照个相,找到他,让他把牛牵出来。他当时还说:“这可是猪八戒拾到酸枣核,真成了尖尖宝哩!”他真把牛当成宝哩,过去有句老话,“家有五口,一犋牛儿紧走”,他把这话改成了“家里三口,一头黄牛紧走”,这牛也是家里的功臣哩。与这牛处了这么多年,也真离不开了。其他人家都是用机耕,用机播,地块大点的,平整点的,还用机收哩。他不是不想用机械,是家里有牛。他舍不得卖牛,同时,他也想省下用机械的钱,尽量多攒两个,将来自己和秋香不在人世,儿子到谁跟前,有钱总比没钱好说话点。

叶儿走到灶台边,慢慢地洗碗。洗了碗,把屋子里外收拾了一遍,给猫盒和狗盆里准备了吃的,让猫和狗吃,自己坐到沙发上。

坐了一会儿,望望里屋儿子还在睡觉,觉得心烦意乱,就拿了打毛衣的针线到了秋香家。

秋香正在扫地,她让叶儿坐下,拿簸箕把扫地土倒出门,才回屋陪叶儿说话。

叶儿问:“准备中午吃啥饭哩?”秋香说:“不待做哩,还有昨天的包子,够吃一顿的。”叶儿说:“是哩,可不待做哩,剩饭也行,那些年,艾云出车,儿子在外上学,家里就我一个人时,我就是热些剩饭,或是出去买上一碗面,自己可不想麻烦着做。”秋香说:“你就不该回村来,在城里住着想吃啥,出去买点。”叶儿说:“没办法,城里的房让大儿子一家住着,我们也老了,回来自己种地,再种些菜也能省点,不是还有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嘛,唉。”叶儿说着叹了口气。秋香说:“你那小儿子,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好营干,挣钱成家了。”叶儿说:“你快别说了,别说了,说起来,我就伤心哩。前几年在商场干,每月也能挣个三千两千的,够他一个人花销。可是不实诚,一个单位干不了几年,就又换单位了。疾病也偏偏找上他,得了抑郁症。到医院看病住院,花了不少钱,后来说回家保养吧,这一保养,就是五年。保养他也不好好养,让他爸给买了电脑,结果是晚上打游戏,白天睡觉,直到现在还没起哩。”秋香问:“抑郁症还没好?”叶儿说:“第三年到医院看时,医生说好多了,可也没说完全好了没有,反正是两腿无力走路。”秋香说:“晚上不睡可不行,何况还是一个有病的人,你们大人也多给他说说。”叶儿说:“景生不听我们的,这后来听得烦了,一说话就发火,我们也不能说了,说得多了,他说看见他不亲,就像后妈生的。”说着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抽空你们外人给他开导开导,看看有没有效果。”秋香说:“行,我们试试。”

艾云开会回来,正是午饭后,秋香听见摩托车声,就踅摸着过来了。

艾云出门拿毛巾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又回屋擦把脸,才坐在椅子上。

秋香笑笑说:“快告一下我们有啥新鲜事哩?”艾云说:“今儿开会说,让种梨树、种药材,或者种杂粮,不能只种玉米了,得把玉米面积减下来。要种梨树的户,这两天就得上报,马上要外出拉树苗哩。”秋香说:“话好说,事难办,种啥好,谁也说不准。以前咱们试种过桑树,试种过白菜,还种过红小豆,还栽果树,结果效果都不好。”叶儿说:“谁也没长前后眼,到底种啥好,谁也说不来,乡上县上也是想让咱们收入高点,请专家给咱出点子,可市场的变化可不好说。”秋香说:“也是,不试种一下,咋知道不行,兴许就成。再一个咱品种多点,这个不行,那个也许就行哩!”艾云在一旁插了一句:“我看过去试种失败,主要是咱们不懂技术,信息不畅和不会经营。”秋香说:“是哩,咱在小山村,只看到井口大个天,还没耐性,今年价格低的产品,第二年价高了,可咱不种,另起锅灶了。”艾云和叶儿笑起来。

秋香走后,叶儿对艾云说:“要不咱种几亩梨树试试?”艾云说:“咱得种,把后背沟的那地全种上。”叶儿说:“全种了有点多吧,万一不行,咋办?”艾云说:“这次是个新品种,皮薄果甜,现在市场行情很好,附近的几个村,种梨树发财哩。再说咱也得带头,我要不种别人谁还种?要种就得有个规模,将来要围栏、挂网,成个片状也好操作。还有从销售的角度说,种得越少,将来越不好销。”叶儿说:“也不知旺盛家种不种?”艾云说:“难说,秋香好说,旺盛可犟哩。”叶儿又说:“在外的其他户,你也给人家打个电话,要不到时怪你哩。”艾云说:“我知道!”

艾云去了旺盛家,结果大出艾云意外。艾云刚进屋,旺盛就说:“艾云哥,我家种梨树哩,你给报上吧。”艾云愣了一下,在炕檐上坐下,说:“好,咱们成片种植,管理上也方便些。”秋香在一旁说:“旺盛今年参加了三次农业种植和养殖培训,开了窍哩,刚才我讲了种梨树的事,他就让我快过去找你报,他说前几年,上级就要求开展多种经营哩,可咱图省事,只是种玉米。”海生在一旁笑着说:“爸开始还不、不想参加培训哩,我说工作队请、请了专家哩,是我硬是不让他牵、牵牛,也不、不让他拿工具,他只好、好去参加。”艾云拍了拍海生说:“好娃子哩!”秋香说:“我家还准备种谷子和荞麦哩,杂粮兴许销路好点。”

艾云家只有叶儿是农村户口,承包地本就不多。加上他们家种地几乎全是机耕、机播和机收,因此人工上地的时间,也就是有数的几天。艾云却是闲不住,他拿了镢头,在窑后开垦了小块地,每年都在里面种菜,小小的菜地,收的菜除了自家吃,还能供城里的大儿子一家。

下午,艾云在屋里抽了根烟,就拿了镢头,出门刨地。举起镢头时,感觉沉甸甸的,心里感叹一句,老了,不服老不行,当年参军时,拿把镢头还不跟拿根火柴棍一样轻松?

边干活,边想事,先是想自己最得意的两件事。一件就是部队的事,那个夜晚才到了部队营地,晚上还想着不知让自己干啥,第二天早晨一看,呀,营房外面,全是汽车,他这才知道到了汽车团,心里那个高兴呀,心说自己可摸到方向盘了,那可是梦寐以求的呀。可执行任务也很累的,整天在戈壁滩上跑,累得腰酸背痛。有几次,开车还得戴着防毒面具,很闷很难受,执行任务回到营房,有想吐的感觉,饭也不想吃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是汽车兵,累点苦点心也甜哩。第二件事,是当兵回到地方的事。那个时候开车多吃香哩,求他的人真多,当时有句话叫做,握住方向盘,给个县长都不干。他在一个大煤矿当司机,一干干了四十年,退休后,才回到村里。

镢头入进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又想村里的事。原本是不想管村里事的,可是村人说他见过世面,又种地不多,有时间做工作,就向乡上推荐。乡上又说他是党员,要服从党的安排,他就没说的了。同时,他也想了,村里除自己和旺盛一家在村,其他都外出打工了,事情也不会多,就痛快地应承下来。没想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村办的事,小村也得办哩,常常忙得团团转。最近还有一件让他头疼的事,找不下管水的。原先是由外村的一个年轻人代管,现在人家不想管了,可村里就这一帮人,思来想去还真没人能干得了。

当然,他还有一件不愿想的事,那就是自己的小儿子景生的事。这件事,越不愿想却不由就想起来,想起来却几乎束手无策,只有叹气的份儿。

他刨几下就歇一歇,不紧不慢,用了两小时。刨好地,就坐在地边的土塄上休息。叶儿抱来葵花杆,拿了铁锨,在地边挖出一条壕沟,把葵花杆竖到壕内。艾云一条胳膊撑着地起身,与叶儿一起捆绑葵花杆。

艾云用两根粗壮的葵花杆,横着夹住竖着的葵花杆,哪知刚摆弄好,叶儿正要捆绳子,艾云却手一松,“哗啦”一声葵花杆掉到地上。叶儿瞪了一眼:“你咋干哩!”艾云弯腰拿起葵花杆,颤抖着重新夹好,攥紧,然后看了一眼自家屋子,对叶儿说:“你也不管管。”叶儿说:“我咋管,他都近四十的人了,也不是不懂事,可啥话也听不进,一说就吵。”艾云说:“他那病也该好了吧。”叶儿说:“谁知道,整晚上不睡觉,好人也睡成病人了!”艾云长出了口气,低声嘟囔了一句:“咋就成了个那样!”

太阳快落山时,两个人整理好了菜地。这时,院子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叶儿看了一眼,小声说:“起来了。”过了几分钟,慢慢走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个穿着整洁,面皮发白的年轻人。他走路,像是把两条腿的大腿部分绑到了一起,走步只是小腿在运动,有点像戏台上的小姐,一步挪不了半尺。他慢慢地挪到艾云与叶儿干活的菜地前,说:“妈,今天咋身上越没劲了。”艾云跟叶儿都绷着脸没吭声。黄狗却奔跳着跑过来,围着景生撒欢。

傍晚,海生到了艾云家,艾云从院里进屋时,他两眼盯着艾云。景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电视剧,景生看得眉飞色舞。叶儿面无表情,正在切菜做饭。

艾云看了一眼海生,说了句:“海生在哩!”海生“哦”了一声,接着说“伯,我有、有事哩。”艾云说:“有事你就说。”海生说:“我想、想抽水。”艾云眼一瞪,奇怪地看着海生:“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海生又说了一遍。艾云说:“你不行,行动不便,下沟,上坡,你不行!”海生说:“我行,要是误、误了事,我甘愿受、受罚!”艾云长出了口气,说:“海生,我知道你要强,你的情况,我早就报到乡里,你父母年龄也大了,你已经符合五保条件了,我给你填了表,手续很快就办下来了,你放心,村里不会不管你的。”海生的脸红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歇着也是歇着,我走路是慢点,但我有的是、是时间,我肯定能、能行的!”艾云说:“跟你爸妈说了吗?”海生说:“都说了。”艾云又问:“同意了?”海生停顿了一下,说:“他们没表、表态,你得支持我。”艾云又盯着海生看,过了一会儿才说:“让我考虑一下!”

一旁的景生回过头,对海生说:“你别逞强,那营生可不是说话那么轻松!”海生皱眉说:“我知、知道!”

艾云又对海生说:“你也再好好考虑一下。”海生说:“我考虑好、好了,就等你、你话!”说完,站起身,扶着墙门,拿过放在门外的两根木棍,一手一根拄着,慢慢地往外走。

晚上,景生闲着没事,到旺盛家玩。秋香边做饭边问景生:“好点了吧。”景生皱皱眉,说:“还是不行。”秋香说:“景生,以前你是在哪儿的商场干来?”景生说:“是我爸工作单位周围的几个大商场。”秋香说:“你在那儿啥职务?”景生说:“是部门经理,当不了人家大经理,部门经理也是管着几十号人哩。”秋香说:“那你也够威风的。”景生说:“那还用说,咱是个年轻人,过来个比你年龄大的职员,也是对你毕恭毕敬的。”秋香又问:“那你咋就得了这么个病?”景生说:“你可说哩,有一天可能是外出采购累了,反正一下就晕过去了,到了医院每天头疼,浑身没劲,住了两月医院,才稍好一些。”

一旁的旺盛,接过话茬,一脸严肃地说:“你得听我的话,好好锻炼身体,晚上要早睡,早晨要早起,到山坡上转转,晒晒太阳,窝在家里咋行,睡懒觉更不行,你还年轻,可不能把自己毁了。再说,你看看你父母,都奔七十的人了,他们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哩!”秋香忙说:“景生还用你教,心里清楚着哩!”景生脸上不自然地说:“叔说得对哩,我也在努力,我得快点好起来。”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出门时,像要证明自己有病似的,两腿走得更慢了。

景生走后,旺盛说:“我看着没样的人就来气,要是我的孩子,我非撵他出门,不管他!”秋香说:“人家有人管哩,用你恁说。”接着朝里屋的海生说,“海生,人家景生来了,你也不出来跟人家说句话。”海生说:“我电、电脑上忙哩,再说,我不想跟、跟他说。”秋香说:“跟你爸一个德行,你可记好了,心里再不想说,礼节还是要有的,要不咋跟人相处!”海生说:“妈,我知、知道!”

晚上,秋香坐在炕上,海生坐在窑里的木墩上,旺盛坐在地上的小凳上,三人都是一声不吭。

秋香在想儿子的事。

儿子要管水,秋香本是反对的。要走二里地到沟里,要开动水泵,要回到村里,再到山顶上的水塔旁边,下到阀门井里打开阀门,再通知村人接水,放一天水,再到山上把阀门关了。每月还要收水费。这些工作儿子能行吗?

唉,儿子可是秋香的心病哩。儿子三岁时,在院里睡着中了风,高烧不退。她两口子,把儿子送到公社医院,医生没办法,又送到县医院,县医院打针、输液都没效果,后来经过商量说可以试着针灸一下。接着让旺盛在一张单子上签字。旺盛含着泪,边签字边说:“到这时候了,治不好也不怪你们,治吧。”治疗的结果,儿子命保住了,但是全身却不能动了。回家后,经过精心照料和持续治疗,儿子身体恢复了很多,第三年在炕上能坐起来了。又过了两年,儿子能下地扶着墙走几步了,但左腿一直没有知觉。直到现在,儿子虽说比过去强壮了一些,可是左腿还是那个样子,不管到哪家医院,医生都是摇头,说恐怕一辈子就这样了。想起这些,她觉得心痛,觉得欠儿子的。

同时,又隐隐觉得儿子能给她带来惊喜。前些年儿子主动帮着做饭,学会了炒菜,可是老也不能揉面。过了几天,儿子不知从哪里找了块破席片,铺在地上,坐在地上揉面,就揉成了。她从地里干活回家,看到炒好的菜,看到面盆里揉好的面团,感动得流了泪。还有几年前,儿子要到地里帮着剥玉米,看儿子态度坚决,就让旺盛赶着牛车,把儿子拉到地里,让儿子坐在玉米秸秆上干活。儿子的胳膊很有劲,干活也卖力,一上午剥得很多。玉米收割时六垅放一溜,全家三人一人一溜剥,儿子的速度赶上她和旺盛了。中午了,儿子说车要拉玉米,他也不想来回跑了,中午给带饭来吧。她想了想就把儿子留在地里。旺盛赶着车,拉着玉米与她相跟着回家。中午,旺盛给牲口饮了水,喂好草料。她做好饭,两人吃了,然后给儿子带上饭,急急忙忙往地里走。到地里时,看到儿子剥出的玉米穗,堆了一垅又一垅。她对旺盛说:“咱海生中午也没歇哩。”旺盛说:“这娃儿,你看这娃儿,累倒咋办!你看这毒的日头,种了暑咋办,愣头青!”从那年开始,每年收秋剥玉米,儿子一准要去,旺盛的胶轮车上,坐着自己,坐着儿子。那几年,全家人上地时,后面村人就说:“快看海生又要剥玉米了。”听到这话,自己心里也不知是啥滋味。现在儿子又要干管水的活,那可要承受常人想象不到的困难,她现在真不知该咋办了。

旺盛打破了沉默。他看了看儿子,又回头看了看秋香,问儿子:“你下决心了?”海生说:“下、下决心了!”旺盛说:“真敢揽?”海生说:“真敢揽!”旺盛又看向秋香:“你看咋办?”秋香说:“好话赖话都说了,随他吧!”旺盛又想起什么,问儿子:“你没学过这方面的技术呀?”海生说:“爸你不知道,这半年,我每天在电、电脑上,鼓、鼓捣啥了,你以为我是打、打游戏呀,我在学习这、这方面的知识哩。我、我不光知道了水、水泵工作原理,我还学了电、电工的常识。我还悄悄地跟、跟了管道,还在水泵房,看了几次抽水,知、知道咋操作。”

旺盛“噌”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儿子:“那还等啥,找你艾云伯去!”说着,迈着大步到了艾云家。一进门,大声说:“正好咱村没人抽水,那就叫海生干,我们支持他,如果有了什么损失,我们家包赔!”

旺盛把睡在灶台上的黑猫,吓得“喵呜”了一声。艾云说:“一惊一乍的,吓了我一跳,真想好了?”旺盛说:“想好了!”艾云说:“那这样,村里就咱俩户人,就当开会了,就这么定了,在外的户回来时,告他们一声!”

十一

第二天,旺盛赶着牛车,拉着艾云和海生到了泵房,原来代管水的那个年轻人在泵房等着他们。年轻人教海生怎样开水泵,告他那个地方容易出毛病,应该注意些什么,四个人又到梁上水塔上去,年轻人告海生开关阀门。海生拿了个本子,一条条记在上面,接着与年轻人办了交接手续。

当天,海生就要给村人供水了。秋香和旺盛也要去,海生不让他们跟着。他慢慢地挪出门,摇摇晃晃往坡下走。

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太阳照在地上金灿灿的。海生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到坡顶,然后又慢慢地挪着下坡。这坡现在修成了水泥路,当年可是仅有一车宽的红土路。走在这路上,想起当年爸爸用自行车送自己上学的情景,眼里就有点潮。

那时,他感觉自己比别的同学低一等,感到很孤独。他上厕所不方便,不敢多吃饭、多饮水,常常嘴唇干裂,嗓子冒烟。实在憋不住要上厕所,还得让同学扶着他。下课别的同学活蹦乱跳的,而他只能在桌子上坐着,最多能扶着桌子和墙壁慢慢走两步。他想好好学,让自己有个值得夸耀的事,能够让自己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有个好的成绩回报父母。可是事不如愿,他的脑子总是慢了半拍。一道很容易的数学题,别的同学很快就做出来了,他却得憋屈半天。写作业时,手抖动得厉害,别人很快写好了,他一直在那儿写,还是写不完。他心灰意冷不想上学了,可爸妈非让他上。上初二那年的一天,爸爸得了重感冒,晚上喝了发汗药,妈妈说:“明天你爸可不能出门,妈妈送你上学。”可是第二天,爸爸又早早地起来了,他对妈妈说:“你推不动他,我没事的,肯定没事。”那天爸爸推着他回家时,晕倒在坡上,撑不住倒下的一瞬间,还怕他摔伤,伸出手托了一下。那天回家,他哭着说:“爸,妈,我不想上学了,我的成绩很差,又让你们跟着受累!”躺在炕上的爸爸说:“孩子,记住爸这样做是为啥哩!”他咬着牙,点了点头,又嘤嘤哭起来。

海生继续往坡下走,一步一颤,一步一踮,像蜗牛在爬行。

艾云要到村委会商量拉运梨树苗的事。村委办公室在大村,他骑着摩托车下坡时,碰上正往水泵房挪动的海生,他站在海生跟前说:“我带你一截。”海生摇摇头。他知道海生的犟劲,就自己走了。艾云到村委会,谈了一个小时,回到村里的大坡下时,看到海生才刚刚走到坡下。

下午,旺盛急匆匆推开艾云的门,告艾云说:“海生抽上水来了,快接水!”说着大步走到艾云家的水瓮旁,打开靠墙的水龙头,“哧”的一声,里面又是气,又是水喷出来。旺盛回头对艾云说:“我也得回去接水。”说着,兴冲冲地往外走。

“哎、哎”,艾云追出门来,边跟着旺盛走,边问:“海生操作那水泵没问题吧?”旺盛说:“没问题,精通着哩。”艾云说:“那电可得让他小心点。”旺盛说:“你放心,他在电脑上学了。”艾云说:“好,好,让他好好干!”

艾云喜滋滋地返身往回走,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这海生可不敢小看,也是灵锤锤哩!”艾云把他认为爱动脑子、勤谨努力的人,都叫灵锤锤。

十二

天气预报说,过两天有阵雨。这段时间,一听说有雨,旺盛就着急了。玉米一直在垛上,一遇水怕霉烂,弄不好,一年的收成就打水漂了。他决定找三娃去,看看三娃啥时能来。

他是听着玉米脱粒机的“隆隆”声,找到三娃的。脱粒机放在一垛玉米的边上,玉米垛拆开一个口,几个人拿着簸箕,端着玉米穗,倒进脱粒机里,金黄的玉米粒从机身下流出。几个人有的拿锨,有的拿编织袋,在装玉米……

旺盛在一旁看着三娃。三娃正打电话,回头看了旺盛一眼,又转过头继续打电话。旺盛等三娃打完电话,心说能跟自己说话了,谁知三娃没再看他一眼,又走到装运玉米的大车前,与司机交谈,好像有意躲着自己似的。旺盛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就往三娃跟前走,走动时感到浑身不自在,到了三娃身旁,挤出一副笑脸,喊了一声:“三娃!”三娃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没等他开口,甩过一句话:“不用着急,过两天就到你村哩!”旺盛还想详细问一问,可是三娃已转身走开了。

旺盛没有再说话,返身往回走,边走边叹气,心说:“放着猪头,找不下庙门了,要是再有收购的,哪怕价格低些,也不卖给你!”

回村进家门,旺盛先喂牛,然后躺到炕上,对秋香说:“有些累。”

十三

下了两场小雨,对垛里的玉米影响不大,太阳一晃,就没事了。这段时间,旺盛特别注意观测天气,有一天晚上他看到月晕圆,第二天又看到狗嚼草,就又睡不着觉了。早上,他做了个决定,到城里找几个熟人,看有没有门路把玉米卖掉。

没想到,他揉着干涩的眼睛,刚走出家门,就看到小王来了。小王带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小王介绍说:“这是养殖场的王总。”旺盛忙请王总进屋。王总说:“先看看玉米吧。”旺盛就从屋里把凳子搬出来,让王总和小王先坐下歇一歇。

艾云听到院里小王的声音,急忙穿衣服,上衣扣子没顾上扣,就从家里跑出来。小王又指着王总向艾云做了介绍。王总盯着垛里玉米,拿了几穗掂了掂,说:“籽粒饱满,成色也不错!”然后现场脱粒,用一个仪器,测了一下水分,说:“行,这玉米我要了!”

听了王总的话,小王、艾云和旺盛张大的嘴合拢来,长长嘘了口气。小王说:“谢谢王总。”艾云和旺盛也说:“谢谢王总!”王总说:“小王找了我,正好最近有几个大的订单,我能再收购一些。”说着回头看了一下小王,对艾云和旺盛说,“你俩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小王,他可上心哩,你们不知道他几乎天天找我哩,他老父亲病重也顾不上回去看,前两天回去时,父亲没了,他没看上父亲最后一眼。”一旁的小王眼睛红红的,打断王总的话说:“王总,商量咱收购的事吧!”王总说:“我说出来心里才舒服些,昨天下午从朋友那儿知道了他的事,昨晚我就决定来你村收购,我原本不愿这么远收,多运费、多成本哩,可是听了这事,我必须来,不然良心过不去,对不住这么热心的年轻人哩!”王总说得眼里有了泪。艾云和旺盛一人拽了小王的一只胳膊,艾云说:“我们的事,让你费心了,你家里有恁大困难,难为你了!”旺盛点着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王总跟艾云和旺盛谈好价格,就开车走了。

艾云忙着回家打电话,他要通知在外打工人员,回村卖玉米。旺盛则拉着小王进屋,给小王倒茶。秋香从里屋拿出苹果和核桃,让小王吃。小王说:“大叔大婶,不用客气,咱是一家人哩!”旺盛眼一红说:“可得谢谢你哩,你帮了我们大忙哩!”

第二天,艾云和旺盛,租用了一台脱粒机,叫了人帮忙脱粒,然后装袋,最后装到王总派来的汽车上。

十四

要栽梨树了。叶儿早早地去了地里,她量好株行距,用镢头刨坑,再用铁锨挖,尽量把坑挖得大一些,好让梨树苗的毛根都能伸展开。但年龄不饶人,她干了不一会儿,头上就出汗,气也喘起来。

艾云从家里的水瓮里舀了水,知道自己没力气,也没敢舀满,只舀两个半桶。然后,挑着出门,走上一条弯曲的小路。走过一百多米长的缓坡,然后转弯,接下来要爬两截陡坡。艾云有自知之明,在陡坡下先休息一会儿,接着把扁担两端的铁钩钩短了两环,摇晃着开始爬坡。刚走几步,就感觉两腿发软,不听使唤,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往上挪,水桶磕在地上,咚咚地响。他的身上又开始出汗了,没走几步,汗水顺脸颊流下来,再走几步,汗水流进眼睛里,酸酸地难受。他想伸出衣袖擦擦,可是没注意脚下,踏在一块活动的石头上,脚下一滑,身子就跌倒了,脑侧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当时就有鲜血流出来,人晕过去了。

叶儿在地里等不见艾云,又返回来找,发现人倒在地上,跑回家,叫醒还在睡觉的景生。当景生挪到艾云身旁时,艾云醒过来了,他的头上有血,满身泥土,两只桶一只滚到坡下,另一只倒在一堆碎石旁,扁担在小路边扔着。景生说:“爸,你咋哩?”艾云嘟囔了句:“我可真没用呀!”眼里有泪流出。叶儿一时没了主意,说:“咋办,咋办?”景生说:“得送医院检查一下。”艾云弱弱地说了句:“不用去,歇一歇就好哩。”叶儿说:“咋去医院呀?”景生想了想说:“要不找工作队的小王,让他给找个车。”说着掏出爸爸手机,找到小王号码,打了电话。

小王接到电话,叫了乡政府的车,跑上山来,说:“叔这是咋哩,伤得重不重。”艾云说:“没事,碰了一下。”景生说:“那也得去看看。”小王说:“是啊叔,得去看看,车就在下面,来,我扶你下去。”艾云又说:“没事,不用去。”叶儿说:“看一下吧,要是没事,咱也就放心了。”说着与小王扶着艾云往坡下走。艾云边走边带着哭腔说:“我真没用呀!”景生望着爸,眼里流出了泪。回了村,叶儿告景生说:“快回家拿点钱。”景生答应了一声,往家挪,却又想起什么,回头问:“妈,钱在哪儿放着哩?”叶儿狠瞅了景生一眼,说:“我回家拿吧。”

傍晚时分,景生来到旺盛家。秋香问:“你爸没事吧?”景生说:“到了医院,医生说只是磕破了点皮,轻微脑震荡,没事。”景生对旺盛说:“今天总算没出事,人老了磕磕碰碰可是危险哩。”旺盛说:“你爸今天种树也不说一声,我赶牛车拉点水,能出这档子事?告诉你爸你妈,明天早上我就把水送到地里了。”

第二天早晨,旺盛赶着牛车,从沟里拉了水,送到后沟的地里。叶儿与景生早等在地里了。旺盛心说:“景生那走路,还不知晚上睡觉了没有。”他拉下水桶的水管,看着景生说,“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叶儿一脸兴奋,头上挽一块毛巾,提了半桶水,往树坑里倒,毛巾的两角被风吹着来回摆动。景生站在那儿,一手扶着车帮,一手拿着水管,帮着接水。旺盛提着水桶,帮着浇,回头对景生说:“以前那么能说的一个人,今天咋不吭声哩?”景生眨眨眼,小声说:“咋也不咋。”

接下来的几天,艾云家与旺盛家互助着把梨树苗栽到地里。

十五

早上秋香看到一个人在山坡附近的山梁上站着,跑近一看是景生,景生正一步一步地挪着。秋香说:“景生今天出来可早哩!”景生说:“我得锻炼身体,快点好了,还要上地干活哩。”

秋香回家吃早饭时,对旺盛说:“景生也知道个好赖了。”另外她还告了旺盛一件事:昨天去乡医院查了,她的血糖降下来了。听了医生的话,她高兴得流了泪。旺盛听了还愣了一下,说:“咋回事,你说咋回事?”秋香才把查出她血糖高后,开始控制饮食与锻炼身体的事,告了旺盛。旺盛听后眼一瞪:“你这人,不叫个人!”

上午,秋香和旺盛到了地里,秋香撒化肥,旺盛赶着牛耕地。撒完肥,旺盛继续耕,秋香回家做饭。

海生早上早早起来,就又下沟去抽水了,他说这两天,在外打工的人也回来播种了,用水多,可不能缺了水。秋香早早地做好了午饭,可是中午了,海生一直没有回来,旺盛也没回来。秋香出门看了几次,不见两人的影子。快下午两点了,海生回来了。

秋香看到海生头上肿起个包,还有血痂,忙问:“海生咋了?”海生说:“妈,没、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秋香说:“这么大的伤口,能说是碰了一下,到底是咋回事?”海生说:“没事,就是在下、下阀门井时,跌、跌下去了。”秋香说:“那可怕哩,有个事可咋办?”海生说:“妈,没事的,是我不、不小心,我以后注、注意点,就行了。” 秋香看着海生,几乎要哭了,说:“要不你别干了,妈不放心。”海生说:“那可不、不行,好不容易,我、我有个做的,要是一直让我憋、憋在家,还不闷死了!”秋香说:“那你可得小心点,可不能让妈操心了。”海生说:“妈,你放、放心好了。”

这时,旺盛回来了。他把牛车停在院内,解开缰绳,黄牛抖抖肥大的身躯,几乎是跑着回到圈内。旺盛在后边紧跟着,提了水让牛喝,又用筛子端些草料给牛吃。

旺盛走进家门,一眼瞅见海生头上的伤,目光就盯在秋香的脸上。秋香擦了擦泪,说:“海生碰着了。”海生对爸说:“没事的。”秋香接着把儿子掉到阀门井里的事讲了一遍。旺盛听了坐在那儿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对海生说:“要干一件事,可不容易,我儿要付出代价哩,要做好准备,还不知要遇啥困难,一定坚强些,还有就是一定小心点,注意安全!”海生听爸支持自己,脸上露出笑容。秋香说:“你快别说大道理了,说来容易,做起来可难哩!”海生想起一件事,说:“爸,我组上个微、微信群,他们啥、啥时没水了,啥时我放水,都能交流,那样多、多方便。”旺盛问:“微信群你会组?”海生说:“没问题,你看收水费,谁家多少钱,微信群里一发,让户里抽空拿上来,或是发个红包也行。”秋香高兴地说:“那你就组吧!”

下午,三娃开着车爬上坡来,却不见了玉米垛。正好旺盛赶着牛,要往地里走。三娃问:“卖了?”旺盛平静地说:“卖了。”三娃笑了笑,说:“你找的我,可是你卖了,不守信用。”旺盛也笑起来,说:“是扶贫工作队帮着卖的,我们怕你来不了,当初你说两天,过了多少个两天了,我们等不及了,再说这几天,不是刚下了大雨嘛。”三娃脸红了一下,又有些失望,问:“你卖到哪了?”旺盛说:“卖到养殖场了!”三娃知道养殖场收玉米比自己价高,就再没说话,回头走了。旺盛朝天晃了晃手里的鞭子,牵着牛上坡。

艾云家的黄狗不认识三娃,不知从哪里追过来,“汪汪”叫了两声。

十六

又是一个上午。海生开动水泵后,闲着没事,在水泵房溜达了一圈,后又走出水泵房,在附近的河渠里转悠。

天空朗朗,海生站在坡下,抬头望着山坡上的松树,浓重的绿色,形成团、组成簇,坚挺而遒劲的树身,撑着这绿色天地。他感觉那里面有不可遏制的力量,那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控制的力量。他特意看了两眼那几株树身弯曲的松树,它们恬淡、闲适,不管不顾,只是一个劲儿生长。

接着,他又回过头,向着山村方向坐下来。细细看,对面的山坡变得更加艳丽,更加神奇。上面的土是红色的,山下和山顶的土是黄色的,还有那些山石,有的是风化的沙石,有的是坚硬的青石,还有白色的砾礓石,在土里一层一层,像农家人蒸糕,一层糕面一层大枣。想到自己这不恰当的比喻,他“嘿嘿”笑出了声。

在他的身旁,有山洪冲刷的痕迹,他的手无意间挖了一下山坡的土,却发现硬硬的,像是石块。他再挖,发现是很大的石块。他找了一块带尖的石头再挖,发现是石碑,上面有字迹。

他回到水泵房,看了看工作着的水泵,把手里的木棍放下,拿了把短柄铁锨当木棍拄着,回到发现石碑的地方。他怕碰坏石碑,跪在地上,两手拿锨,挖得格外小心。快中午了,他关了水泵,慢慢地回村。

下午,他又来到埋着石碑的地方。经过他的挖掘,石碑整体轮廓显现出来,这碑高有一米八九,宽约八十厘米,厚接近一拃,碑体损毁严重,裂成了三块。他擦去泥土,看到石碑顶端有“民族英雄”四字,下面是碑文,碑文有些是繁体字,碑文落款写着路南县政府县长某某某,时间是“中华民国三十三年七月七日”。他内心一阵激动,拿出白纸和笔,细细地把碑文抄写下来。

海生回到家,打开电脑,对着抄来的碑文,进行繁简字转换。有几个字抄写不正确,查不出来,他又到沟里与石碑核对。这碑正文分两部分,一是序,一是先烈题名。在序文后烈士名单中,发现有姥姥的名字,更让他激动不已。

海生拿着碑文,跑到外屋,说:“爸,碑上有我姥姥哩。”旺盛拿过来看,接着颤抖着问:“这是咋回事?”海生把在水泵房旁的山坡上发现石碑的事说了一遍。旺盛说:“听你爷爷说过,那儿原来有个烈士碑,抗战时期一场惨烈的战斗,全毁了。”旺盛心情激动,又跑去找艾云。艾云看了序文说:“这块碑咱可得保存好,忙下这两天的,咱找人修一下,把它竖起来,再找找乡上和县里,建个烈士亭。”旺盛说:“你看下面,有我爷爷的名字哩。”艾云“啊”了一声,仔细看起来。这时海生也走进门来,他凑过来,指了一下姥姥的名字,说:“这不是!”艾云说:“啊,这肯定是了,海生的姥姥就是在咱这一带作战牺牲的,这年限也对得上。”

第二天清早,艾云跑到沟里,细细地看了石碑。返家后,叶儿已经在院里等着他了。叶儿说:“你干啥去了,拖拉机还等着撒化肥哩!”他说:“有个事。”说着接过扁担,与叶儿把地上的化肥抬起来,顺着山路,颤颤地往地里走。黄狗在后面摇着尾巴,跟着他俩。景生慢慢走出门来,站在门口,望着父母的背影。

旺盛赶着牛车下坡,车上坐着秋香。他两腿蹬着路面,一手抓缰,一手拉闸,车子发出“吱吱”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海生出现在坡底,他一摇一晃慢慢上坡,他已抽好水,要到山梁水塔上去。这时一辆摩托车在坡底停下,骑摩托车的是小王。海生一见小王,就高兴地问:“小王,你来、来了,有啥、啥事哩?”小王指了指摩托车后座上的书,说:“没啥事,我来给你们送点种植和养殖的资料!”他看了看海生,问:“现在抽水熟练了吧?”海生说:“没、没问题了!”小王说:“那我先上去了!”海生说:“你等等,我告你,我发现、现烈士碑了。”海生把碑的事讲给小王,小王让海生带他去看看,两人又返身往水泵房的方向走。

有山风吹来,山坡上的松树发出“哗哗”声响,有点像大海的涛声。海生一步一颤在前面走,小王慢慢地跟着他。

(作者曾用笔名亚明,供职于山西省寿阳县文联)

原标题:赵亚明:黄牛,土地,庄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