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音符

素朴,洁净,安谧。披一缕浸润五月花香的晨光,站在闻名遐迩的中车株洲电力机车有限公司大门前,我一时有些发愣,脑海中蓦然涌现的几个词汇,与想象已久的恢宏、沸腾与喧嚣相去甚远。

立夏刚过,也是五一长假结束后的第一天,湖湘大地上长达一个多月的绵绵阴雨终于歇停下来,天空露出了久违的湛蓝,且蓝得纯净、透亮,万里长空一丝一毫的云翳也没有。中车株机大门顶上立着的公司全称前头,耸峙一个方正而硕大的红色繁体字“車”,像一枚朱红印章钤在蓝色天幕上。典型的“中国印”令有着多年书法爱好的我颇感亲切,我仰头琢磨了好一阵。这个“中”与“車”相融合的中车Logo,据说有好几种释义,但我以为最贴切者还是“中国之心,中国创造”。

似乎为了佐证我的想法,大门内与一株苍翠雪松比肩的电子显示屏,在一条“热烈祝贺公司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状’”的喜讯忽闪着消隐后,又跳出了另一行大字:“做中国装备‘走出去’的代表作!”

与滚滚湘水相应和的中车株机,已是一张制造“大国重器”和“中国动力”的“国家名片”。我到株洲工作已多年,和其他市民一样,早已熟知她那些令全城自豪的传奇:

她是昂然的引领者。多年来,她研制的各型干线电力机车,引领中国电力机车从普速到快速、从普载到重载、从直流传动到交流传动、从引进到出口,实现一次次奇幻式的跨越。

她是煦暖的摇篮。中国首列商用磁浮列车、全球首列超轨、全球首列超级电容储能式现代有轨电车……像一个个呱呱落地的婴儿,在她怀中鸣响第一声清亮的汽笛。

她又是勇毅的先行者。她打造的“蓝箭”“中原之星”“中华之星”等动车组,仿佛参加奥运比赛110米跨栏的健儿们势如奔马的跳跃,牵引着中国普速铁路驶入风驰电掣的动车时代。

她还是中国装备“走出去”的急先锋。那些已跨洋过海的电力机车,像一张张流动的“国家名片”,飞奔在土耳其、印度、南非、德国、巴西和墨西哥等22个国家的广袤大地。滚滚向前的车轮,激荡着驱动全球轨道交通发展的中国力量。

我知道,眼前似乎素淡如处子的中车株机,其实内心似火,不断谱写一首首刻入“我的中国心”的火红乐章。我此番参加“中国一日·工业兴国——中国作家在行动”采访活动而来,便是想登堂入室,踅入其盛名下的隐秘深处,管窥一些跳跃的音符。

手机屏幕显示7:40时,大门前三三两两地出现了头戴安全帽、身着或白或灰工装的人,很快又是一群接一群,多是年轻人,步履轻盈,神情怡然。门口的钢制伸缩门缓缓洞开,将人流一股一股吞了进去。我才知先前的格外安谧,是因自己心急来得过早而已。

这时,身穿灰色工装、露出一脸憨笑的赵卫走了过来。他望着我,紧走几步,安全帽上的“車”字Logo也似乎涌来笑意,“您是张老师吧?”

我微笑与他握手,暗自惊讶:经人介绍,仅仅昨晚通了一个电话——约好今早见面后跟随他采访,他就能一眼便认出我来。

跨入大门,我们沿着洒满香樟树芬芳的厂区大道缓步而行。在来到赵卫工作的铝合金车体车间时,我们已像一对重逢的故交了。他竟是我的冷水江老乡,多年前,他曾在冷水江市某厂工作过,后因某种缘故,他来到中车株机应聘,以一手焊接绝活被欣然接纳。不过,与他攀老乡,我颇为汗颜。他现在的岗位虽是普通焊接监督员,头顶却有一长串桂冠:中车高铁工匠、中车首席技能专家、全国技术能手、国际焊接技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享受者……

铝合金车体车间是一座与其他车间并排而卧的独立屋宇,称不上特别高大,外形也比较朴拙。赵卫打开严实的铁门,我一眼瞥见了里头的灯火通明、焊花点点。工人们早已忙活起来,与车间外的宁静迥异。赵卫解释说,这是按欧盟标准建的厂房,里面有通风系统,恒温恒湿,所以得随时关门。

车间宏阔轩敞,横卧着一件件尚未呈现雏形的地铁、动车或磁悬浮车体部件,百来个工人戴焊接面罩,分散蹲在各自岗位上专注地忙碌,没有一个注意到我和赵卫。赵卫一时顾不上我,四处巡查起来。他的职责便是现场巡查,出现问题及时处理,将质量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

赵卫走走停停,看看焊接外形,有时还伸手敲敲,侧耳听听。在一个蹲在底架中部上的年轻工人面前,他停得稍久一些,扬手指点了一下。之后,他麻利地接过焊枪,戴上面罩,焊花很快便像一束束短促的闪电般灼亮起来。我知道,这时的赵卫已不再是言语木讷的工人,而是一个挥洒自如的艺术家,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心里只有每一条焊缝和每一列车辆未来的运行安全。

令我没想到的是,赵卫还主持了一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国家级“赵卫技能大师工作室”。我随着他出了车间,来到工作室。工作室的墙上镌刻着一行大字——“争做中国中车最有为的金蓝领和劳模创新工作室”。工作室内陈列着各类级别的奖牌、奖杯和证书,还有出版的各种焊接技术书籍。这些有形之物记录着赵卫和他的徒弟们努力奋斗的足迹以及完成的204项攻关成果,也诠释着墙上的口号绝非虚言。我久久徘徊其间,一一浏览,心内震撼不已。

“我在工作室是兼职,有时间才弄。”赵卫又搓着手,憨笑着。

我点点头,脸上溢满恭肃。我见到了一位新时代工人的日常,也似乎听见了“中国动力”交响曲中一个音符的律动。

屋外的阳光开始灼热起来,厂房外的绿树阴影收缩了不少。正在香樟荫里与赵卫道别,恰好长得敦敦实实的张利好迎了过来。

张利好是轮对车间车轮班的工位长,数控加工操作工。他刚到而立之年,河南洛阳人。聊到因何来了南方,他又是一笑,“机车技师学院毕业后,想到外面闯闯。”说着,他脸上忽现悲戚,“我师傅前几天突发心梗走了,才54岁,在他家帮了几天忙,今天才来上班。”

他师傅叫桂志红,湖南省劳模、全国技术能手,在车间主要负责构架加工,却和赵卫一样主持了一个“桂志红技能大师工作室”,出版了十来部专著。张利好2014年与他签订师徒协议后开始学艺,两人感情很深,情如父子,合著了一部《跟技能大师学数控车削编程》。“我们合写的另一部30多万字的书,正酝酿出版,没想到师傅突然走了。我得让书尽快出来,完成他的遗愿。”热辣辣的阳光下,张利好的脸上写满了坚毅。

轮对车间与别的车间结构相似,里头设备却迥然不同,各种高新尖的设备依次而列,各种型号的合金钢车轮,被电脑操控的机械手抓取、放稳后,又被一一测量、清洗、加工……机器的轰鸣声不绝,却不令人感到嘈杂,反倒有些悦耳。“这条车轮数字化生产线是中国最先进的。”张利好微笑着介绍着。

然后,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工位上——一个两三人高的车床上,躺卧的车轮被切削出一圈蜷曲的钢丝,乳白色的切削液像磨出的豆浆般缓缓溢出……张利好抬手推了推安全帽,凝神观察好一阵后,才又走到相邻的另一台设备前。

他和另外两位忙碌的工人一个班组,需要同时操作四台设备。早上8点到岗后,先是检查设备的运行状态,检查程序、刀具和参数有无异常,随后才放心启动机床。正常情况下,一件产品用时45分钟加工完毕。其间,他和同事们必须精神高度集中地关注设备、刀具切削运行状态,连切削时最细微的异常声音也不能放过。

趁张利好直起腰身,一脸轻松的样子。我问道:“上班8个小时,总重复同样的动作,也会有些无聊吧?”他笑了,“新产品的调试难度很大,很有挑战性,之后按部就班就容易多了,只是不停操控设备,修改参数,偌大的车间里,十来个班组,大家各忙各的,偶尔会觉得有些寂寞而已。”

张利好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去年4月,车间里某台设备的支撑导座部件关键位置开裂,无法正常运转,设备厂家没有单独的支撑导座出售。若更换整台设备,价格高昂在其次,关键采购周期很漫长。张利好主动求战,凭多年积累的经验,昼夜忙活,终于加工出了一个新的支撑导座,尺寸与原件高度一致,该设备得以重新运行。有这手绝活,无怪乎张利好年纪轻轻便有了全国青年岗位能手的荣誉。

“去年申报了全国技术能手,但证书还没有拿到。”他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接近中午饭点了。我问他去食堂吃饭不,他说,等会儿安排一个人出去买饭,把另外两人的饭菜带进来,就在车间吃,设备就不用停工了。

我在张利好的目送中出了轮对车间,良久,耳畔还回响着设备的轰鸣声,像一个个流泻的音符向我追逐而来……

午后的阳光令我有些慵懒,但见到面庞俏丽的曾艳梅时,我惊异于“中国动力”的驱动者中竟还有女子,且容貌不俗,又是响当当的“全国五一巾帼奖章”获得者,倦意瞬间烟消云散了。

曾艳梅是中车株机产品研发中心的转向架总体设计师。我们约好下午在她工作的转向架研发部里见面。

研发部在一幢绿荫环抱的楼宇内,很是宽敞,一排排隔断间坐有40来个人。人人盯着电脑忙碌,除了笑意盈盈将我迎进门的曾艳梅,无人理会我的到来。曾艳梅的办公桌靠窗,裹着绿意的阳光倾洒而入,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也就格外清晰了。

曾艳梅穿着一身黑色西服工装。在办公桌前与她并肩而坐后,我笑问她的穿着为何与赵卫、张利好不同。她嫣然一笑,“下车间的工装我也有啊,不过是白色的,在研发部就穿这身黑西服了。”

说起自己的总体设计师职责,曾艳梅的双眸灼亮,这个岗位主要负责电力机车、调车机车、城轨车辆和动车组的转向架投标、设计、生产与试验配合、运营考核和售后处理等。多年来,就是在这个房间,她带领着自己的团队攻克了一道道难关,研发的转向架技术和产品已形成数十亿元收入,带动了中国钢铁、齿轮传动和电机等10多个产业的发展。

称曾艳梅为穆桂英式的巾帼英雄丝毫不过分。2005年,中车株机决定自主研发时速120公里速度级B型地铁转向架项目,以打破国际上对地铁转向架技术的垄断。年仅30岁的曾艳梅初生牛犊不怕虎,毅然挂帅,不分昼夜地在办公室和车间来回苦战,终于提前告捷,实现了中国地铁高速技术自主化的突破。2010年,肩负土耳其轻轨列车转向架设计重任的曾艳梅,作为核心研发者,又因地制宜,创造性地拿出了一个“铰接式转向架”方案,一举夺得第18届中国专利金奖。

望着这位年岁比我小、成就又令我敬佩的女子,我只有不断微笑、点头、感慨。她却淡淡一笑,转身盯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说起了自己正在研发的新型调车机车转向架——一旦成功运用,将是国内首款能通过机械化驼峰、轴重最大的调车机车。

一列列全新的机车,又将牵引中车株机奔跑在更广阔的天地……我兀自想象着,咧嘴笑了。

一个新项目的成功,付出的心血和汗水,是外人难以想象的。曾艳梅笑道,记不清多少回了,自己和同事们守在车间一遍遍地进行试验,常是通宵达旦;曙光熹微时,几个人拖一身疲累回家休息。

“这些年,唯一对不起的是读大一的孩子。昨晚她还噘着嘴说我不爱她。”曾艳梅抬起头,目光幽幽地投向窗外的蓝天,“我平常陪伴她的时间太少了。为了如期完成各种科研项目,小学时就让她寄宿在校,直到高中毕业。她平日打个电话给我,我也不一定能接通。现在呢,她发个微信,我也做不到及时回复,偶尔回一下,字数也寥寥可数。”

曾艳梅喃喃自责时,我沉默着,耳边似乎又听到了“中国动力”旋律间一个细碎音符的滑动……

即将离开厂区,我特意请曾艳梅引路,到总成车间转了转。车间内,忙碌的工人们正将其他车间送来的完工配件,总装成一列列威猛气派的电力机车或一节节宽敞舒适的地铁、城轨车厢。它们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镂上了中国制造的印痕。

蓦地,我想起了中车株机的前身——1936年创建的粤汉铁路总机厂。她在硝烟中趔趄而行,因新中国的建立而获得新生,而今已由一名苦苦跋涉的“追赶者”,逆袭而成健步如飞的“领跑者”。

步出大门,晚霞渐渐升腾起来,将身后的中车株机染成绚烂的火红。天地间,一片祥和肃穆,我的眼前又无端浮出了赵卫、张利好和曾艳梅的身影。我深信,他们就是一串串火红的音符,合奏出了“中国动力”最雄壮的旋律……


原标题:火红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