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山红,又映山红(节选)

乡村,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占有决定性的地位,是人类聚居的起点。多少年来,古今中外的自然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乃至文学家,都曾凭借自己的研究和理解,对“乡村”这个概念或作出过定义,或进行过描述,其中以美国人类学家R·D·罗德菲尔德为代表的一些西方学者对乡村的描述最具代表性。他们认为,乡村是人口稀少的,比较隔绝的,以农业生产为主要经济基础,人们生活方式基本相似,而与城市有所不同。应该说,这样的描述,就曾经的西方乡村来说,确实比较准确。

但今天,在我们中国的乡村,就未必是这样了。今天的中国乡村,也早已不是罗德菲尔德们所说的概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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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回到江西省赣州市全南县。先说一个叫雅溪的村落。

“雅溪”,顾名思义,不难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庄。

明朝正德年间,王阳明在荡平九连山三浰之乱的山贼,班师途经全南的雅溪村时,曾乘兴写下《咏大龙堡》诗,其中有两句著名的诗句:“遍地无如此处雅,停车勒马且闲闲。”

可见,当年此地之雅,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雅溪村有三个村组是以雅字开头:“雅溪”“雅风”“雅芬”。一个雅字横贯整个村落。这也就可以解释,五百年前,王阳明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发出如此的感慨了。据文字记载,雅溪村已经有六百多年历史。历经岁月流变,到今天,也就形成了以“土围”和“石围”为特色的民居建筑群。所谓“土围”和“石围”,指的是围屋。这种围屋是客家人特有的一种民居建筑。从村里的“陈氏宗祠”就可以看出,这里应该有着深厚的人文底蕴,也不难想象,这几百年来,村庄里曾演绎过多少令人愁肠百转的故事。

但没人能想到,就是这个村庄,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什么样子。

雅溪村属龙源坝乡。当年这一带曾流传一句话:“龙源坝,鬼都怕。”意思是说,这里的民风极其彪悍,当地人动辄暴力相向,一般没有点胆量的人,是轻易不敢到这边来的。像雅溪村这样一个山清水秀且拥有悠久礼仪传统的地方,如此彪悍的民风从何而来,又怎么会成了这样呢?

其实归根结底只为两个字:贫困。

这一带的山林资源很丰富。但国家一直有很严格规定,山上禁止乱砍乱伐。可那时候,雅溪村的人却不听这一套,经常明目张胆地就跑到山上砍伐,砍下树木之后,毫不顾忌地拉到广东去卖。现在的龙源坝乡党委书记何飞说,当年他父亲就是龙源乡政府的领导。在他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整天处理雅溪村的村民上山偷伐树木的事。何飞书记回忆说,当年在雅溪村曾有一句话:“没有哪家的人,没吃过公家的饭。”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几乎家家都有人被抓去蹲过班房。除此之外,由于贫困,当地乡民的戾气很重,脾气也很暴躁,即使本族人之间也会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情。

从乱到治,总要有一个过程。

雅溪村毕竟是雅溪村,有着礼教的良好传统。后来当地政府下决心治理雅溪村,找到村里陈姓宗族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请他协助治理工作。于是,这位长者站出来,重新为村里的族人立下规矩:今后如果谁违反村规,他家就要杀一头猪,向全村人“谢罪”。后来,村里有两个人违反村规,果然按规矩,各杀了一口猪,在全村人的面前“谢罪”。人都是要脸面的,从那以后,大家逐渐养成了遵守村规民约的习惯。

2016年,雅溪村被列入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村庄被保护起来,不允许随意进行大规模修建。到2017年,当地政府出于扶贫工作的考虑,为发展当地经济,招商引资1.5亿元,开始进行保护性开发,同时也有计划地建起一些旅游基础设施。2018年,雅溪村被评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但尽管如此,原始的古村落风貌和传统风格的建筑都没有改变。村里有一座著名的土围屋,叫“福星围”,还有一座石围屋,叫“雅凤围”,都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福星围”建于清朝咸丰年间,是一座方形的夯土砖墙结构的建筑,高三层,每层有17个开间。“雅凤围”则建于清朝光绪初年,由于精致,被称为“小家碧玉”。它坐落在凤凰山的脚下,是长、宽均为20米的正方形“回”字结构,用全实木搭建,屋廊共四层,每层有13个开间。据专家考证,这种结构的围屋还不多见。

雅溪村的保护性开发,最受益的当然是这里的村民。现在旅游的生意越来越好,每天都有旅行社带着各地的游客来这里。平日的客流量有两三千人。在都市忙碌工作的人们来到这里,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

客流量大了,自然进一步带动了旅游产业。村里的贫困户修缮房屋,用来当民宿,并发展有地方特色的餐饮业。用雅溪村的人话说,现在村里已经开发成这样,如果还是贫困户,那就只能怪自己了。住在村东的陈昌飘,妻子叫李春晓,他家本来也是贫困户。2012年2月,妻子突然中风。当时陈昌飘的父亲刚因中风去世,母亲的身体也不好,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没缓过来,妻子这一病,整个家立刻就支撑不住了,从此成了贫困户。后来陈昌飘只好外出打工。他去的是广西东兴,那边靠近越南边境,当地也不富裕,做小生意也赚不了几个钱。但家里还欠着十几万的账,压力很大。自从村里搞起旅游开发,他就回来了。现在家里开了一个店,两层半的小楼,每层130平米左右,已经都利用起来。村里为了扶持他,还给他办了5万元的贴息贷款。他的小店主营客家人特有的擂茶、糍粑,平时每天的流水能有三五百元,到节假日就更可观了,最高的时候可以达到七八千元。

《管子·牧民》中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现在,雅溪村不仅已没有贫困户,且几乎家家都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当年雅溪村的良好民风也就又回来了。平时不仅邻里和气,卖特色小吃的价格也很公道。尽管大家做的是相同的生意,但从不相互“砸价”。一碗擂茶只要3块钱,游客都感到很实惠。如此一来,生意也就越来越好做。

陈昌飘看着村里的变化感慨地说:“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

雅溪村的陈氏族人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陈氏宗祠和那座牌坊,布局之工,结构之巧,营造之精,装饰之美,无不蕴涵着先人的智慧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关于雅溪村的村名,也有一些来历。据村里一位博学的老者讲,当年陈氏先祖迁到此地,耕读传家,崇文慕雅,后来也确实文人贤士辈出,所以才被人们称为“风雅之地”。山下又有一条清溪绕村流过,于是就叫“雅溪”。“溪”字后来曾一度被简写成“西”,而且沿用了数十年。直到近些年,才又恢复成“溪”。老者说,当然还是叫“清溪”更好,听着,就会让人想起这里的风雅传统。

但此时的雅溪村,已和王明阳当年看到的雅溪村落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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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今天的雅溪村虽然又恢复了传统风貌,但已不是过去的乡村概念,已经破蛹化蝶,变成一个繁华的旅游重镇。与其相距30公里,还有一个叫新屋村的村庄,这个村庄就已经完全脱去传统乡村的模样,看上去,俨然是一个恬静的江南小镇了。当地人也不再叫它新屋村,又取了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叫“小桥流水”。

“小桥流水”是个自然村落,属金龙镇的来龙行政村。

说起这里的变化,恐怕村里的钟永民最有发言权。

钟永民今年44岁,从没离开过这里。他生在新屋,长在新屋,也是亲眼看着这个村庄怎样一步一步变成“小桥流水”的。过去,他曾是村里的贫困户,本来已经成功脱贫,但就在这一年,家里突然遭遇了不测,又险些返贫。这话说起来有点长。

钟永民的家里本来5口人,他、父母、妻子和孩子。孩子已经15岁,在县里读高中。这时家里已经基本脱贫,可日子刚好过一点,就在这一年,妻子突然被查出胰腺癌。医生说,这种病在恶性疾病中是比较严重的一种,可能预后效果不好。医生的话虽然很婉转,并没直接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白。果然,尽管一直积极治疗,但妻子还是很快就去世了。这种病的治疗费用可想而知,总共花掉近8万元。幸好国家有“四道保障线”的政策,又有医保,可以报销90%。但即使这样,这个家还是欠了一笔债。

从某种意义上说,欠债的滋味比贫困更难受。贫困还只是日子艰难,而欠债,则是在日子艰难的同时,还有一种无形的心理压力。钟永民是一个要强的男人,这种心理压力的感觉也就更强烈。尽管自己身体不好,他还是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拼生活。这时,村里为照顾他,把他安置到一个公益性的岗位,担任村里的生态护林员,这样一年下来也可以增加1万元左右的收入。也正因为这样,钟永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山上。

他每当走在山坡上,看着山下村庄的变化,心里就很感慨。

新屋村本来是一个农家住宅风格很鲜明的村落。但过去穷,一穷也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全村总共43户人家,其中有10户是贫困户。当初村里的环境用三个字就可以形容:脏、乱、差。后来,村庄改造项目和精准扶贫工程一起启动,让大家摆脱贫困的同时,也要改善居住环境,实现小康就要全方位地提高生活质量。当时钟永民还没脱贫。他患有股骨头坏死,不能再干重体力的活儿,所以心情很差。但他还是注意到了村里一点一点的变化。

先是房舍变了。过去村里很多都是土坯屋。但经过评估,仍然还很安全,于是村里就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加固,再整修成白墙黛瓦,看上去不仅干净整齐,外形也美观起来。接着,政府又为每户接通了自来水。而最令群众称赞的,还是改造了厕所。过去的旱厕不仅气味难闻,也不卫生,更关键的是,会滋生细菌,传染疾病。现在好了,走在街上,再也闻不到过去那种难闻的气味了。村里的道路也进行了修缮,从前像蜘蛛网一样的电线都不见了,埋到了地下。村里一些老旧危房,有的已成断壁残垣,也都拆除清理了。农家人有个习惯,都喜欢把杂物堆放在自家院里,有的则干脆堆在门口。这样不光乱,也容易失火。现在都不允许了。可不允许,总还得有个放的地方。于是村里就在村边选了一个空场地,建起几排专门用来堆放杂物的小仓房,每家都分到一间。这样一来,谁家再有杂物,也就可以放到这里。为了这些措施,扶贫干部和村委会真是动了不少脑筋。

这些年,各家的生活垃圾一直随处乱倒,这种现象现在基本没有了,垃圾都集中到一个地方。就连女人们洗衣服,也有了专门的水池。村里还建了一个污水处理池。过去的生活污水又脏又臭,流得到处都是。现在,所有的污水和废水都会在这个处理池里净化,净化后,还可以用来浇菜地。

来村里的外人可以看到:村路两边的篱笆,都是用种在地上的一种藤枝编起来的。这样一来,这些篱笆也就有了鲜活的生命,不仅看上去永远郁郁葱葱,还可以不停地生长。外面来的人看了,无不称奇。

过去,村边的水塘简直就是一个污染源,虽然水面很大,但都是污水,到了夏天蚊蝇乱飞,臭气难闻。可现在,已经修整成一片宽阔的湖面。湖中央一座蜿蜒的小桥,通向村里。本来在这湖边还有几户村民开了“农家乐”,但考虑到整体环境,都被动员搬到村里去了。其实村里的生意也同样很好。现在,这“小桥流水”也已成为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不要说节假日,就是平时也总有旅行社或自驾游的游客来玩。

人们常说,过日子,其实过的就是个心气儿,只要心气儿上来了,生活也就越过越有滋味。现在大家的日子好过了,环境也好了,生活质量自然也就提高了。为了能把这样的日子保持住,村里还搞了几项活动。第一个是“清洁家庭评比”。为了让大家把过去不卫生的生活习惯彻底改掉,村里定期搞清洁家庭评比活动,而且是评分制,每次的评分结果都要张榜公布。参加评比的成员由村干部和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士组成,也有村民代表参加。获奖的积分达到一定数量,还可以去村里的超市兑换奖品。奖品也很亲民,都是洗衣粉、食用油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第二个是以钟氏祠堂为中心,推进村里的精神文明建设。钟氏祠堂作为“文明实践活动站”,设有专门的“议事堂”,村里每遇到重大的事情,大家可以在这里商议。同时,这个祠堂还有文化宣传的功能,比如在宣传黑板上写一些通俗易懂的宣传语;祠堂里还有一台小型的投影放映设备,每到晚上,放映电影或主题教育之类的视频节目。

现在,钟永民家的房子也很漂亮。家里不仅干净,也很整齐。

钟永民过日子的心气儿也越来越高,当生态护林员的同时还在山上种了3亩灵芝。灵芝是比较贵重的药材,每年收益都很好。另外,他还种了西瓜,养了一个鱼塘。钟永民的父亲也是个闲不住的人,虽然已经70多岁,还经常出去打零工。眼下,虽然国家出台了很多扶贫政策,但一家人不等、不靠、不要,凭着自己的努力,已经又从贫困的阴影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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