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的眼睛,明亮的微笑。她的回忆像一册陈旧的小学课本哗哗翻开,那些山村里的故事从山路上向我走来。
那是一个清寒的山区早晨,我和贵州省铜仁市德江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崔松、当地作家杨旭和铜仁市扶贫办小袁从县城出发。车在盘山路上穿云破雾转了无数圈,再乘船渡过乌江,再翻山越岭,才抵达杜典娥的家,那也是她的学校。沿路的牌子上标明:桶井乡、下坪村、大屋基组——一个深山里的老村。一座陈旧简陋的木加砖小二层建筑,静静伫立在半山坡上。这是学校吗?完全不像!几十年来,这里上课不定时,学生没定数,小学三个年级集中在一个屋,校长、班主任、语文、算术、绘画等各科教师就她一个。孩子学到三年级就走人——去山那边或乌江对岸的正规学校了。这里另有一个杂工、厨师兼保安员,是杜典娥的丈夫简光轩。孩子们集合时,杜典娥便敲响挂在门框上的一个铁盘子——已经锈成文物了(现已改成电铃)。教室里挂着一块小黑板,墙上贴着一些儿童画,彩色塑料的小桌小凳东一个西一个。孩子们挤在桌边,有的在写生字,有的在画画,有的在做算术题。隔壁是灶间、堂屋兼办公室,院里放着做游戏的小滑梯等等,一切那么陈旧、简陋。只有星期一在门前小院落举行升旗仪式时,气氛才变得特别郑重庄严。杜典娥用手机放着国歌,丈夫用绳子拉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她和学生们肃立整齐,随着乐曲高唱国歌。院子围栏的前面,是一片陡坡和散落在绿树中的民居,再往前看,是云雾缭绕的群山和山后不可知的世界……附近一代代山区里的泥娃娃,就这样在杜典娥的泪眼和挥别的手势中走过。不过,不要小瞧这所“不正规”的学校,如今它已是在县教委正式注册的一所“名校”了。
杜典娥生于1967年,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困难年代,贵州农村很少送女孩子上学,一是因为穷,块儿八毛的学费也掏不起;二是因为重男轻女的老观念: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干嘛为别人家花钱培养孩子呢。典娥的父母没文化,但母亲是老党员,觉悟很高也很有见识。当年母亲去县城开会,写不出自己名字,看不懂报告,不敢出门,因为不认识街牌。尝了许多“睁眼瞎”之苦,下决心砸锅卖铁也要送女儿读书——这在大屋基村是头一例,算是开一代新风。每天天不亮,母亲就催小典娥起身,揣上几个洋芋去上学。路上要翻一座大山,那时天还黑着,小典娥害怕,只好等着小伙伴会合了一起走。冬天来了,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有的提上一个小烘笼,手冻了就放在上面烘烘(我在当地“乡愁馆”看到一个展品:是竹编的小笼,里面放一个粗瓷小碗或铁盘,冬天夜里出门时装些火炭,既可照亮又可取暖)。到了乡上的小学校,上课到午休,孩子们各用三块石头搭一个小灶,用带来的米或洋芋煮一碗稀粥喝下去,下午接着上课。因为典娥家只有父亲一个劳力,在生产队拿不到多少工分,生活极为贫困,挖野菜草根是小典娥的主要差事。因为交不上学费,她几次辍学又几次复读,直到1987年才初中毕业,这一年她已经20岁了,比同年级的孩子大了五岁。到这个岁数,一般农家姑娘早是孩子妈了。杜典娥是孝顺孩子。她曾想过考高中或中专,但给家里增加负担,她不忍。又想去外地打工,那就得扔下孤独而日渐衰老的父母,她还是不忍,因此一直在犹豫和纠结。那些日子,上山种地放猪,和周边许多农家姑娘接触多了,大家都特别羡慕她能读报写字。她们普遍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卖米卖菜不会算账,进县城两眼一抹黑。有的外出打工,雇主听说她们不识字,又说一口难懂的土话,挥挥手就打发走了,姑娘们只好回到闭塞而寂寞的山村,等着嫁人生子,一代代重复着老辈儿的贫穷与忧伤。有几次,从未进过校门的年轻女孩跑到杜家,让典娥教写自己的名字,然后揣好那张字条兴冲冲地跑了。她们说,外出打工,能签上名字领到工资就行了。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杜典娥充满同情又深感痛楚——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能管什么用呢?没有文化,注定她们只是简单的劳力,很难创造新的人生。
看到那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了,母亲问典娥,你怎么还不走呢?典娥说,舍不得你们呗!其实她有了心思。一天,村主任来看望她的父母,说起大屋基村的贫困与落后,光棍和文盲太多,孩子上学太远太累,杜典娥突然问,我在村里办个小学,行不?村主任吃惊地说,办学校可不是吹泡泡儿,没钱没房没老师,咋个办?杜典娥说,我当老师,我家当教室,把孩子找来教他们认字,有啥难的?不过我只有初中文化,教不了高年级,三年级以内肯定行。一句话像透窗而进的阳光,照亮了杜家的棚屋,也照亮了村主任的思路。
村主任和父母一起兴奋地叫:“要的!”
事情操办起来,杜典娥才发现,自家局促的小地面根本无法办学,孩子们连活动场所也没有。在老党员母亲的主持下,全家作出决定:用自家的田置换邻居家的地,就可以腾出20多平方米的小操场。接着要扩房、铺路,父亲便借了些钱,带人上山炸石头,雇来的人每担100斤石头、走两公里到家,给3元钱。
村委会没钱没物,只是送来几块木板,帮着做了一些小桌小凳。这期间,杜典娥跑遍周边各个山村,走家串户,动员所有适龄孩子来上学,说他们再不用大黑天提着小烘笼翻山越岭了。乡亲们问,没钱咋办?杜典娥说,每年只交6斤米,交不上的可以记账,啥时有啥时给。没课本咋办?母亲大义凛然地说,把家里的牛卖了!1987年9月1日,这个没名没照、只有一个无证老师的“私立”山村小学开学了。方圆十里八乡的30多个孩子背着空书包欢天喜地地跑来,最大的三个女孩17岁,其中两个有了未婚夫,最小的男孩6岁。上午9时整,母亲敲响了挂在门框上的“铁盘钟”,父亲把桌凳摆整齐,杜典娥拿着自备的教学笔记走进“课堂”,宣布开课。因为有些学生读过一二年就辍学了,典娥便把学生分为三个年级,开始在一间房里“轮番作战”:给一年级小豆包上课,就安排二年级做作业,三年级做游戏。就这样,数百年沉寂无声的大屋基村,第一次响起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完全不懂“业务”的杜典娥没按小学教材来,她教的第一个字是“人”,第一个名词是“中国”。在学生花名册上,有三分之一以上没打钩,意味着这些孩子的6斤米“学费”没交上。购买每年两学期的课本,对个头儿小小的杜典娥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只有在乌江对岸的稳坪镇才能买到。每次,杜典娥清早起身,徒步翻山再乘船过江已是夜晚,得花钱找个地方住一宿。第二天再去镇上买回两大包课本,又要大半天,晚上再住一夜。第三天背上死沉的课本乘船过江,再爬山过沟,折腾到晚上才能回到大屋基村。不过,她也有意外“收获”。有一次,一个学生家长说,对岸的长江村有一个姓简的农户是他亲戚,可以借住在他家,省点住宿钱。杜典娥很高兴,如约去了。户主老简早年当过七年兵,豪爽热情,听了典娥办学的经历,老简深为感动,第二天便命令大儿子简光轩帮着典娥背书过江,送她到村。简光轩黑黑的,老实巴交,很少说话,光会笑。这以后,杜典娥凡是过江办事,就住在简家。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越来越亲近了,第二年典娥又去买课本,路上简光轩对她说,我看你家就缺一个帮你背书的人,这事儿就让我包了吧。杜典娥羞红着小脸,给了他一拳。这一拳直把小伙子打进屋,当了上门女婿,一直住到现在,“职业”是学校敲钟人兼杂工。
杜典娥只能教到三年级。到了四年级,孩子长高了一些,胆子也大了,就可以到江对岸的镇小学继续就学了。一年又一年,一批批孩子来了又走了。杜典娥的贡献是,在山区农民生活十分艰难的条件下,在九年义务教育尚未实施的年月里,附近山村所有适龄的孩子特别是女孩,无一“漏网”全部上学读书了,这是多么温暖、多么令人敬重的小小伟业啊!这件事感动了德江县领导。七年之后(1994年),有关部门给杜典娥一个“代课教师”的名义,每月补助60元。21年之后(2008 年),杜典娥又办了学前班,总共有100多个孩子。家里装不下,杜家只好自费请人请马,从10里之外的砖厂拉回水泥砖,加盖了小二层,每块砖到家的成本5元钱。22年之后(2009年),杜典娥考上正式教师,月工资3000多元,她终于能松口气了。32年之后(2019年),杜典娥已是乌发染霜,而她的微笑依然明朗。谈到她的学生,杜典娥充满骄傲和幸福感。32年来,她总共教过1500多个孩子,三年级离开后,其中有二十多个后来上了大学,当了干部。中午我在她家吃便饭时,杜老师拿来一个陈旧乌黑的本子给我看,那是登记历年“6斤米”学费的账本,名字后面打了钩的是交过的,还有少许没打钩的是至今欠着的。杜典娥笑着说,我整整教了三代人,有好些打了钩的,是后来儿子、孙子帮着还上的。这个账本我还留着,其实不是为了记账,它是我一生的记录和纪念品了。眼下,这所“一个人的学校”有14个学生,1个一年级,4个二年级,9个学前班,还有一个城里来的姑娘——志愿者陈华玲。杜老师说,这几年来,来我这儿上学的孩子不多了,因为通过这几年的扶贫工程,很多村民富了,纷纷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那边条件好,老师教得也比我好,我当然为他们高兴。
谢谢您,杜典娥老师!在亿万人民努力奋斗、脱贫致富的伟大历史进程中,你默默为山里孩子开辟出通往梦想的一条路。没有你的艰辛付出,也许很多人的梦想已早早失落在犁杖后面了。甚至,他们不可能有梦想。
原标题:一个人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