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陕北,是一个由多个意象符号组成的名词。民歌、黄土、剪纸,都是这些符号相互独立又有内在关联的支撑体。陕北又是一个宏大的文化景观,风沙、窑洞等等,均属于这个景观的文化元素。陕北还是一首诗词,塞上秋来、大漠落日、万里雪飘,这些写尽山川大地风土人情的壮美诗句,已成为陕北地理意义上最具有色彩的形容词。
陕北是一大片黄土色的高原,莽莽大地上还能看得见其他色彩,红的山丹丹花,白的羊肚子手巾,以及高亢到蓝天的民谣、扭起大秧歌的黄绿彩绸。千百年来,生息于此的子民用纯朴和厚道修行,用旧时光中的苦难和负重拜日月。天地开阔、山路蜿蜒、河流曲折、草木向上。
长城以南、黄河以西,陕北坐标昭然于天地间。陕北话题由此放任一条蛮荒与文明的黄河,讲述一万座大山的神话与传说,呈现古老与现代承载起的时光周转与瑰丽。
二
来一场虚拟的旅行,把时光置入退耕还林前的日子里,在当时的山水天地间真实地亲历风沙侵袭自然环境的初春。春初,在大江南北的时序里是春和景明、春机盎然的季节,而在陕北,却是一年中最为难熬的日子,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沙尘暴就要如约而来。遮天蔽日、昏天暗地的沙尘暴把陕北大地上稀薄的春光扫得一干二净,徒留于大地的是满目疮痍的枯草飞扬、断树折枝,更不忍面对的是狂风中卷起来的沙砾石子,犹如一阵密集的点式扫射,使行走其中的人整个脸部瞬间布满黑色。风是黑色的、黏稠的、排山倒海的,席卷而过时,身轻的人会被卷起来,一些鸡和小猪如果躲避不及,就会被沙尘暴吹出很远。
春初的沙尘暴,在陕北也叫“老黄风”。老是一种资历和沉淀,也是一种经验和分量;黄是一种凌厉和锋芒,也是一种高于色彩的面目,风在这里被曲解、被扭曲、被放大、被隐喻。“老黄风”三个字的内在意义组合在一起,其庞大的破坏性,所向披靡。
那首被信天游唱词深度解读的《刮大风》,常刮得石碾子的碾盘翻烧饼,刮得石轱辘飞起来。“老黄风”撼动的是风暴中无以安宁的万物,撼不动的是苦日子里活下来的一辈一辈的陕北人。
民歌是沙尘暴中吟唱出来的另一种表达,那些依托在日常之中的民俗,也是沙尘暴中的一种表达,这种表达是对生命与自然对等的精神存在。陕北人,之所以把苦难用艺术手法去化解,是因为这里的人在漫长艰苦条件下形成了乐观而积极的生活态度。他们深懂自然灾害,懂得眼前的沙尘暴卷走田地里刚刚破土而出的禾苗意味着什么,懂得沙尘暴将山坡上的小树苗连根拔起将会带来什么,他们目睹这一年又一年的沙尘暴对这片土地的撕毁,将要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境遇。他们懂得一切,但是他们从没有因此而退却过、放弃过,他们用精神语言来化解这种不可抗拒的苦难,这种语言就是陕北民歌。
写着沙尘暴的时光太漫长,数千年的时光里这方水土和人们,在沙尘暴的呼啸中走到上个世纪90年代。
退耕还林,这不仅仅是一项国家的政策,在我看来更具有解除魔咒的法宝功能。对于国家而言,这片黄土地上开垦出来的土地太贫瘠太脆弱,种下的五谷经不住一场狂风暴雨的折腾就会让土地的主人颗粒无收、血本无归;于是一个改变这片土地命运的大手笔在千山万壑间展开,种庄稼的人开始种树,种树的人可以在国家的庇佑下过上从未有过的幸福生活。
短短二三十年光景,满目苍黄、风暴肆虐的陕北,已是绿水青山、满目苍翠的另一番景象。那每年初春都要来的沙尘暴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那些多年不见的喜鹊和乌鸦回来了,那么多野生动物在树林里找到了自己的家园。
三
水是生命之源。
黄河是被中华民族誉为“母亲河”的一条黄色的河流,给黄河水“命名”的黄土高原,以其掉皮掉肉、流血断肢的代价赋予了这条河流肤色和灵魂。黄土,已然成为这条河流的图腾,成为这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以自己的风骨和精神汇入大海的一支劲旅。
黄河从青海的三江源一路而来、不可逆转地前行。黄河一直在黄色的流动中,一直在大自然对黄土高原的百般肆虐中奔腾着。大自然没有想到,新中国成立后,黄河竟然可以改变肤色,可以由浑浊渐渐变清,可以不再愤怒,不再肆无忌惮。70多年治理黄河,黄河不仅解决了“决口”“改道”的历史难题,更得到了南水北调的水源。
随便选择一座黄河两岸的山头,站在那里看看黄河。它就是一条龙,就是一个母亲的乳汁,就是一种悲壮而雄浑的蜿蜒,就是一部天地苍生的沉浮录。以南水北调那个时间点为坐标,向前看,黄河是生存艰难之象;向后看,黄河是美丽风景。
这是陕北境内的黄河,是来自陕北黄河段的视角。陕北是一个历史性话题,也是这个时代不可忽略的话题。历史上的陕北自古就是民族融合的“绳结区域”,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历史上这里成为战略要地,同时也是民族文化、生活习俗广泛交融的地方。这种文化的特点主要表现在豪爽仗义、扶危济困、舍生忘死,并且创造和传承了极具魅力的民歌基因。
而这种特点的形成,必须是在黄河的影响之下。黄河作为一条河流的另一种意义,它的存在与奔腾昭示的是对生命的觉醒和鞭策,它虽然是一条令人爱恨交织的河流,但是浩浩荡荡、所向披靡的气势深远地影响和改变了陕北人。
“黄河之水天上来”,有一种理解是,黄河的一部分水来自天上。来自天上的水自然就是雨水,雨水在雷电作用下有时候会倾盆大雨,那么黄土高原的黄土就会在大雨的冲刷下,于千沟万壑中迅速形成山洪,山洪向低处一泻而下,然后聚集在河道里,再以势不可挡的蛮荒之力冲向黄河。这样的山洪年年发生,年年在为黄河输入桀骜不驯的血液。陕北的干旱也是恐怖的,一年之中下不了几场雨,一旦下雨就是大雨,大雨就是山洪的另一种存在,这种存在致使干涸的土地雪上加霜。
20多年的退耕还林改变了黄河的肤色,黄河水质逐渐改善的事实摆在眼前,黄河不仅仅是母亲河,更是一条流淌着血性和骨气,流淌着美丽和情怀的河。
黄河是大自然派来的一种力量,它在苦难中升腾精神宣言,它需要纯粹的水的品质来实现大海的理想,而这个理想,正是陕北人用20多年时间帮助它实现的。20多年的时间在时光之中是沧海一粟,但它却逐渐改变了黄河的肤色,它让黄河成为真正的水。
四
音乐是最懂得人间烟火的一种艺术,它酝酿和诞生于民间草木山河之中。它如同山野之风徐徐而来,以恰如其分的旋律触及人的内心,成为人类的心灵语言。
在陕北,信天游这种音乐的地域性概念,给民歌赋予的意义不可低估。它的价值体现在对地域的深度解读中,获取这方水土内在的组成元素,比如被天灾破坏生态的深重苦难,比如被放言为生命禁区的难熬苦焦,比如被雨水忘却的十年九旱等等。悲壮,成为这个地域概念中的主题色彩。因此,陕北人沉重的生命感,从信天游的传唱中生动地体现出来。而信天游对于陕北人而言,它是另外一种意义的存在。音乐作为一种抒情化的语言,更能表达人的内心感受和情绪变化。陕北人与信天游所建立的关系是歌中有我、我中有歌的密不可分的关系。在这种关系的基础上,信天游对人的解读主要体现在一个“情”字上,这个情,在信天游的唱词中更多的是爱情。陕北人懂得爱,懂得珍惜爱,更懂得用民歌形式保存这种爱、传唱这种爱,把生命中刻骨铭心的爱情以信天游的形式留存在这片黄土地上。
信天游的双重意义是自然与人在排斥、冲突、和解、融合中形成的。信天游作为黄土地上从古至今传唱不衰的民谣,如同柴米油盐具有一定的营养价值,滋养着陕北人。
从旧时光的场景中打望那些正在远去却总能温暖我们的往事:山路上背着暮色归来的父亲;村口瞭望着“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归来的要命的二妹子;山峁上挎着土枪过黄河打鬼子的“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的三哥哥;一次次吆骡子拉盐走西口的硬汉子心上人……陕北,就是一场用黄土做的风花雪月。凌厉的风沙中,民谣有着宋词的委婉;粗犷的大地上,民谣有着唐诗的浪漫。民谣是一曲陕北心灵史,它不仅仅记载了自古以来的陕北故事,更记录了陕北情感之中珍贵的爱情。
陕北民歌以爱情为主题的歌曲甚多,这些歌曲的感染力净化和提高了一代又一代陕北人追求美好生活和爱情的忠贞度。
时代在进步中改变着人,陕北人在改变中把旧时光中的事儿珍藏于民谣之中。而陕北民歌作为陕北人不可缺失的心灵语言,至今依旧是他们发出诉求的最好表达方式。当下的日子完全刷新了以往的苦难色彩,安居乐业中的陕北人正在用古老的民谣致敬父辈们在那个时代的不容易。
人间烟火正旺,民谣里的陕北,不再是黄沙漫天、蛮荒偏远的陕北。交通和网络正在加速消除距离,再大的世界、再远的地方,也就是速度之中的一个站点。陕北,地域文化中形成和积淀下来的纯朴形象,正在这个时代的进程中,以民谣的方式,延续着这方水土的香火。
栖息在时光的山峁,我来问好你的天空,青瓷就是你话语的品质,与我一次次相逢在山水册页中。在这嘹亮的信天游中,我仿佛看到了树立起“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陕北人改变天地的力量。信天游,这绿色的歌,如今已成为黄土高原的雄浑吟唱。
原标题:郝随穗:绿色信天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