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胖乎乎的脸蛋儿,水灵灵的大眼睛,可爱极了。初中毕业该升高中,可父亲干活不小心摔断了胳膊,不能挣钱给她交学费。扛起一个家的母亲愁眉苦脸,哪里顾得上她?于是,待在家里的她,天天看表姑父谷德恩做蟋蟀罐。
表姑父谷德恩是蟋蟀罐制作行家。他的故乡山东宁津盛产蟋蟀,民间斗蟋蟀的游戏源远流长。玩蟋蟀得有好器具,若随便用一个家什,比如铁筒、塑料筒装蟋蟀,趣味就寡淡了。宁津属黄河冲积平原腹地,地下的古黄河澄泥,细腻、纯净,是制作蟋蟀罐的好材料。于是,表姑父一退休就来了,住到表哥家。
表哥家房子不富余,但还是腾出一间给他做工作室。不大的屋子放上案台,再装上摆放坯胎的架子,更加窄巴。高大魁梧的表姑父展不开手脚,不得不缩着身子,屏住气,但他工作起来什么都忘了,坐在那儿半天不动一下,直到吃饭才出来,伸伸腰,做扩胸运动。
小丫头围着表姑父转来转去,眨巴着大眼睛,她要把表姑父的每一个动作看清楚、想明白。表姑父很喜欢她,常常逗她玩儿。可是他做得不顺手的时候,脸色却阴得吓人,她便猫在一边,一声不吭。
有一天,小丫头突然说:“表姑父,您让我做一个吧。”语气里含着祈求。
谷德恩抬起头,怔怔地看她:“你不上学,做这个干吗?”没得到许可,她仍站着不走。
第三天,天气很好,谷德恩心情也晴朗,招呼道:“小丫头,来,你做一个,我瞧瞧。”
小丫头喜出望外,快步走近晾坯架,一把抓起一个坯子。那古黄河澄泥的坯子搁在手里,沉沉的,柔柔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端正坐好,开始操作,定型、压光……
谷德恩非常惊讶:这孩子太灵慧了,有着极好的天赋。这不仅是她手很巧,干净利索;也不仅是她制作的蟋蟀罐特别精致,莹润光洁;最要紧的是,她一刮一斗都出韵味、见性情,那罐上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稚气、清气、雅气、秀气,叫你怎么看,都觉得妙不可言、美不可言。
“就叫丫头罐吧。”她的一款响器蟋蟀罐制作出来,谷德恩左瞅右瞅,摸了又摸,乐得合不拢嘴,欣然为其命名。
从此,谷德恩手把手教小丫头做罐,把他几十年积累的经验、总结的技术要点、对蟋蟀罐的独到理解,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她,包括为她配备各类工具。她跟着谷德恩学了十一年,人们都说,她得了真传。
十一年后的小丫头,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刘秀芬。她嫁给黄河岸边勤劳厚道的青年小伙张建强。真是天作之合,这张家是制陶世家,代代都是制陶高手。小两口一结婚,又赶上宁津县举办蟋蟀节,带动得蟋蟀罐这一产业红红火火,他们就商量,恢复自家的制陶作坊,在继承传统制作技术的基础上,结合制陶工艺,生产蟋蟀罐。
真可谓是黄金搭档。张建强挖土、滤泥、揉泥、烧窑;刘秀芬拉坯、修整、绘画、雕刻,精心编织她的“丫头罐”梦。
刘秀芬做罐时,喜欢独处。把门关严,噪音挡在门外,屋子里静静的,她的心一点点地安稳下来。一团金色的澄泥放在转盘上,两手轻扶,手感那么好。这是在地窖放置一年以上的澄泥,历经春夏秋冬,除去了燥气,正对她的性儿,人与泥好像合而为一。隐隐地,耳畔仿佛响起黄河隆隆的波涛声,响起辽阔大平原上蟋蟀交响曲般的欢唱声。这个清秀温柔的女子不由得血脉偾张,手指不知不觉用上了力。
张建强从滤泥池里上来,两脚沾着泥巴就往家跑,慌慌张张来到柴窑旁,贴近火眼往里看,窑里混混沌沌,说红非红,说白非白,在红白之间。“火候到了,封窑!”他一边兴奋地叫喊,一边迅速把添柴口、烟囱封住。这样闷一天,再晾一天,泥罐就可以出窑了。
案台上落满一层厚厚的泥屑,轮子、钢丝、杠、刀、铲扔得到处是,一片狼藉。刘秀芬无心收拾,这两天,她心情很糟。她正在创作马蹄型蟋蟀罐,“图纸”在头脑里十分清晰,然而做了好多遍,就是做不出理想的效果。为此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懒得说话,像害了一场大病。平时说说笑笑挺随和呀,可较起真儿来,拗得九头牛也拉不回,差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自己。她又天生不安分,总想多出些花样,做好一款,下一款的构思就等在那里了!当然,新罐一旦试验成功,她的快乐,那种幸福感,也是别人难以体会的。
张建强则“窑”迷心窍,干着活、开着车,都在琢磨怎么改进他的窑,从土窑到柴窑到电窑,又发明了“匣钵高温窑变”烧制法。妻子不断有新作品,名气越来越大,他高兴,可也不服气。你的罐再好,也得我的窑烧得好才行啊。
这一对小夫妻,是你离不开我,还是我离不开你?是夫唱妇随,还是妇唱夫随?谁也说不清楚。
客厅长长的博古架上,陈列着刘秀芬设计制作、张建强烧制的蟋蟀罐系列作品:直筒型、马蹄型、竹节型、腰鼓型、螺丝型、树墩型,朱砂红、鳝鱼黄、蟹壳青、豆沙绿、檀香紫、墨玉黑、鸡骨白……琳琅满目,异彩纷呈。
我把其中一只托在掌上,它真像人们称赞的那样,观之若玉,抚之若肌,叩之若磬,呵气生津。正凝视间,一抬头,它的主人正朝我笑呢,那笑容,那么灿烂,那么有光彩……
原标题:李登建:黄河岸边小泥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