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西滨,眼前这万亩内湖,因形如筲箕,家乡人称它筲箕湖。
十多年前,筲箕湖人还是“两桨一根篙,常年水上漂”,捕鱼是主业。有个外号叫“多鸬鹚”的,堪称业内高手。他本名饶金多,算起来还是我的远房亲戚,因年轻时船上养的鸬鹚多,加上捕鱼如同鸬鹚般稳准麻利,便得了这个外号。近两年他添了个职务:筲箕湖水环境与资源保护协会副会长,人们又称他“多会长”。
“清明鱼娠子,谷雨鸟孵儿”。家乡人把鱼在湖边草丛产卵称做“娠子”。今年清明前,我为观察鲤鱼产卵情景,便乘饶金多巡湖的“两头忙”渔船,来到筲箕湖。
饶金多年近五旬,他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这湖,哪里水深,何处鱼密,熟门熟路。前些年他响应政府号召,随渔民上岸了。但他对筲箕湖的关注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此刻,饶金多赤脚站立船头,十个脚趾比常人的分得开些,像锚齿稳稳钉住船板。
我问他:今天怎么没带黑儿?“黑儿”是饶金多麾下“领头鸬鹚”,跟了他七年,捕鱼本事高强。
饶金多叹了口气,告诉我:近些年实行禁捕,那家伙难得派上用场,每天还要拿鱼喂养,大前年把它卖掉了,也让它有个归宿。“朱哥,也不瞒你讲,当时儿子考上重点高中,为筹齐学费,我才下那个狠心。有舍有得吧。”
鲤鱼产卵的黄金时辰是夕阳落水时。此刻远瞧,筲箕湖宛如一匹抖动的蓝纱。湖边水清波平,一蓬蓬水草自湖底袅娜向上,摇摆不停,为鲤族铺下繁育后代的安谧软床。“静水鲤,流水鲢”,这几日,母鲤便挺着“大肚子”,游至静谧的浅水区。它将腹和尾部弯曲成弓形,继而拼力甩尾,拍击水面,发出阵阵“扑喇喇”响声,溅起水花。自然产出的鲤卵形似熟透的油菜籽,色泽金黄,散附于草叶上。整个浅水区便缀满数以万计的小金珠,在夕阳映衬下煞是耀眼。
突然,饶金多收住双桨,先前微眯的眼睛睁圆、发亮了,两耳好像都伸长了。他发现了什么?渔船来了个急转向,冲向另一条船。原来有人瞄准产卵鲤正在撒网。顿时,一朵倒置的、灰色的花在船头炸开了,“花”坠水底,“根”攥在那人掌心。
没待我回过神来,那人已收网出水,一对鲤鱼随网入舱。母鲤有十几斤,频频甩尾,卵粒还在断断续续溢出。公鲤在旁不停地挣扎。
“你把它放了。”饶金多一脸严肃,命令那人。
“多会长,都是熟人嘛,何必较真。再说,我们都是上岸渔民,靠什么过日子嘛?”
“熟人和上岸渔民就该吃绝代食?政府已经给大家安排了门路,你不去干活,还有脸哭穷?”家乡把捕产卵鱼称为吃绝代食。
那人哑口无言,只好拎起鱼放归湖中。饶金多跳到对方船上,蹲下身,两手刮净舱板上的卵粒,洒到水草上。那是无数尾生命啊!
这一幕,让我亲睹了饶金多的凛然之气。
这当儿,又来了个高长个子。饶金多低声告诉我,他叫“笔杆刁”。我心里一动:笔杆刁是一种体型扁长、嘴翘的鱼,性情凶狠。叫了这个外号,只怕不是善茬。果不其然,此人瞄见水里有货,抄出一挺“电鱼器”,按下开关。待他手上电线入水,大鱼小虾便在劫难逃。
“不许下毒招!”饶金多字字如锚砸过去,挥篙扫掉他手上电线。
此人眼一斜,嘴一撇:“你闲事管多了吧?”
“我管定了!亮出准捕证我看看。”饶金多显然也动了气,脸涨红起来。
过去,筲箕湖渔民捕到产卵鲤,取出腹内卵团,制成食品售卖,很是走俏。于是,湖里频现电鱼、炸鱼、迷魂阵围捕,连产在水草上的卵粒也被舀尽,使得野生鱼逐年减少。因此县湖管局出台了禁捕令,鱼类产卵繁殖期更不可能发放捕鱼证,这人哪里会有?他这才矮了些身子,又见我们的船舱里连片鱼鳞也没有,只好退步离开。
明月已经升起,湖面洒满银辉,千家灯火在远处渐次闪亮。饶金多捞起湖面一只纯净水瓶——刚才那个人扔的,丢进专放打捞物的舱格,拨动桨片对我说:“朱哥,莫睬他,我们四处瞄一瞄,大船也怕钉眼漏。”
湖管局给你巡湖补贴吗?我又问。
他摇摇头:“不给补贴也来。你刚才也看到了,我放得下心吗?”
我明白了:他把巡湖当做义工,当得很不容易。
船划近湖中一块“浮田”。它长十几米,长满植物。“浮田”我略知一二,大名叫“生态浮岛”,利用水花生、浮莲、狐尾藻等水生植物根系,减轻水体富营养化,促进水质净化和生态恢复,也为鱼类和鸟类创造生息环境。想不到这里也有了。
一条鳜鱼扑哧跃出水面,击起圈圈涟漪,须臾便没了踪影。湖风吻着湖面,此刻空气仿佛是甜的。饶金多深吸几口,对我说,前些年筲箕湖浅水区被挖沟筑垄种黑杨,深水区被圈为私家池子养珍珠。外地人就耻笑我们:筲箕湖连一片鱼鳞也难见到,趁早改名吧。这话多难听,想想也是,湖里缺少鱼,不愧对祖宗吗?“筲箕湖以前太累了,好比你只能负重一百斤,强行背负两百斤,你能承受吗?听说你们写文章都讲究留空白,怎么就不能给湖也留点空间呢?”
为湖泊留空间,我还很少听到。除了心头一震,还可用什么词来形容呢?在洞庭湖西滨,像筲箕湖这类万亩内湖已经很少了,多数已成为小片水洼或是港汊,如同摔成碎片的镜子,不再有“带天澄迥碧,映日动浮光”的浩渺气象。即使有千诗万赋,又怎能将它拼贴完整?更重要的是,很长时期里,湖泊确实累了、瘦了。累在万顷烟波被非法围垦、肆意种养取代;瘦在被无节制地榨取,水质、泥质退化甚至恶化。平湖锦帆、远浦白鸥、“表里俱澄澈”的诗意之美渐渐消逝。湖泊宽容了我们,那是它拥有平静阔达的胸怀,而我们实在该为它做修复了!
“幸亏上面下令清除了湖边黑杨,珍珠也退养了,才有今天的安宁。”饶金多告诉我,如今鸟儿已成常客,近两年黑鹳、东方白鹳、中华秋沙鸭也来了,晚上吵得人睡不安。
“你看,现在是不是有点湖的味道了?”
我当然闻到了满湖馨香之味。鸟类的嗅觉、听觉、对大自然的感知程度,优于人类很多,它们是用自己的言语感念筲箕湖的脉动啊!
湖波涌碧,星辉满天,渔船载着我俩,驶向更宽的水域。饶金多提示我:如今呀,渔火你是看不到了,听渔谣也得撞运气。
“我劝哥哥哟莫捕三月鲤,
万千鱼子嘞还在母腹内;
我劝哥哥哟莫打三春鸟,
巢中幼子嘞正在望母归……”
饶金多或许是不愿让我失望吧,自己唱起了渔谣,舒缓悠长的音律中含着几分忧伤。这首渔谣我以前也听过,可是今天,它却有一股强大的穿透力,直抵我的心扉。孟子说过:“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庄子也说过:“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类与动植物共同组成这个世界,每一种生灵都拥有自己的生命价值。敬畏自然,友善万物,我们才能与之共生同处。
这样想来,我心底涌起愧疚:对比饶金多,我为这湖做过什么?几乎没有。耳边,似乎又响起饶金多的渔谣:我劝哥哥哟莫捕三月鲤……
原标题:朱能毅:筲箕湖上护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