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文君:镜子《红楼梦》与朋友圈

《红楼梦》中有一面著名的镜子——“风月宝鉴”。

这面镜子唯一的一次出场是在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贾瑞被凤姐设计,回家后一病不起,跛足道人给了他一面镜子,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道士说:“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千万不可照正面, 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像所有故事中的人物一样,贾瑞一定会去照正面。照背面,看见的是一具骷髅;照正面,妩媚的凤姐招手叫他。如此三番五次,贾瑞在幻觉中送掉了真实的性命。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

渺渺真人救走了镜子,贾瑞的故事也就完结了。

少年时读《红楼梦》,觉得这段极其无趣,不过是简单的道德训诫。后来就算能联想到“白骨观”,还是觉得这是很粗糙的譬喻。但曹雪芹似乎很重视这面镜子,书修改了十年,据说曾使用过的书名,有《红楼梦》、《石头记》、《情僧录》、《金陵十二钗》,还有就是《风月宝鉴》。

等到自己写了小说,渐次理解了曹雪芹舍不得“风月宝鉴”的原因——他的这部书,就是那面镜子。他还预料到自己的书会被责怪,提前让镜子在火中哭喊:谁让你们瞧正面了?这样的小说家,实在是有些可爱——他把正面弄得那般好看,背面弄得那般难看,还要如此难为读者,叫人“反着看”,也是让人无语。

不过,有人翻了那面镜子——“反看”原来也好看。

2015年,我去看林奕华导演的话剧《红楼梦》:西装革履的男演员在台上演绎红楼金钗,两位贾太太,走进了一家“牛郎”店——这是化为欢场的大观园。坐在剧场里,能感到身边的观众颇有些不适,但我却看到那面“风月宝鉴”穿越时空在舞台上翻转,至今依然记得很多让人击节赞叹的舞台转化。

有一个桥段叫“但凭姐姐做主”,两个端着咖啡杯的西装男子,一个说着尤二姐的台词,一个说着林黛玉的台词,舞台调度是两个人在周旋,各自独立推进剧情,互不相干,却又天衣无缝。几分钟的戏,演了“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两节故事,把钗黛、凤尤之间的关系并置处理,抽象却没有失去复杂性。因为宝钗、凤姐的反应是空缺的,这就不仅保留了原有的真假虚实的猜度可能,也愈显尤二姐和黛玉的伶仃与无助。这份伶仃与无助,因为那身男士西服与咖啡杯的关系,就不只属于两个古代女子,而属于所有悖论关系中的人、互为加害者和受害者的人……

镜子反过来,照见牵引着所有人在痛苦中轮回的无名之力。

我在台下为林奕华鼓掌,为他的深情与创造力,翻走了无趣,好看煞人。及到了今年,我在台上,被人用问题逼着,也去翻了那面“镜子”,才想明白,“反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问的是个略显腼腆的男生,说在网上看到过红楼人物的朋友圈:李纨整天晒娃,宝钗条条点赞,王夫人转发佛经,多姑娘和贾琏点赞留言暗通款曲,黛玉发一个“唉”字,宝玉在后面留言一篇千字文……他问我,红楼人物如果活在今天,朋友圈会是那个样子吗?

我也看到过这篇文章,看的时候忍不住莞尔,我认为这是个轻松的问题,我回答说这种想象也是蛮有意思的事情,有趣,好玩儿。还有八十年代末某年春晚,电视剧《红楼梦》剧组演员演小品:金钗们都成了让宝玉惊讶的成功女性,凤姐是电影导演,探春是企业家,惜春成为画家……

提问男生又站了起来,我看他想说话,就问他:“你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我觉得关注精神世界的人会远离手机,我不觉得林妹妹会发朋友圈。手机在我们生活里占据的分量太重了,有了朋友圈,人和人之间更不真实了,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在听他说话时,忽然想起被架在火上烧的镜子哭着喊冤——“你们自己以假作真,何苦来烧我?”

听完他自带答案的问题,我笑着说,“朋友圈也好,各种有毒的手机应用:抖音、快手、电游、微博、淘宝,还有各种交友软件……都是风月宝鉴。正照,照见的是自己的耽溺与痴迷。”

男孩追问:“应该反照吗?镜子的背面不就是骷髅吗?”

被这句追问一逼,我想,反照就是骷髅吗?不一定啊……

“我不是贾瑞,我照镜子,正面肯定不是凤姐,背面也未必就是骷髅。”我看着他,“如果正照是‘痴’,那么反照就该是‘知’——理解,懂得,对自己的理解里也许藏着拯救之路。具体到你会看到什么,我不是渺渺真人,不敢妄言。”

现场变得无边欢乐,活动结束,我很乖地配合大家拍照。有人当场给我看照片——美颜推到底,我那占地面积过大的脸也被调整过了,就眉开眼笑地对人家说:“好看好看,发我。”

静静望去,人手一面“风月鉴”,照见各种“痴”……

原标题:计文君:镜子《红楼梦》与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