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净山下云舍间

【名家档案】

弋舟: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延河》杂志社副主编,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创作有短篇小说《出警》《随园》、中篇小说《所有路的尽头》等。

铜仁必定是来过的,因为在记忆里,“立天地而不毁,冠古今而独隆”的梵净山,一经身临,岂能不留下它巍峨的山影?但是,行前我刻意不让自己追念那次行程的确切日子,我只想怀有一种“故地重游”的心情,踏上这一段新旅。不是吗?即便那一次结缘铜仁的日子,能够被我清晰地具体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充其量,也只会是此生的经验,而“故地”的心情,却会让我有了前世今生一般的倥偬感。这当然有些矫情,但对我也当然重要。每每,去往我在意的地方,我都希望这般地别有心绪,仿佛不如此,便是挥霍了宝贵的机缘。就这样,我与今生的某些宝贵时刻,便常常有了生生世世的相逢。

落地的机场是有记忆的,曰“铜仁凤凰机场”。这机场的命名,系着两地,本来就颇独特,记下原本不难,但“倥偬”着,我还是有了淡淡的恍惚之感。对,我不是落在了首都机场,不是落在了虹桥机场,不是落在了一块不容分说的地方,而是落在了某个“似是而非”的地方。这样的感受绝无不敬之意,反而,对我来说,这还是美好的致敬——或许是深秋沉郁的天气使然,它有着云蒸雾霭一般的诗意。

接机的是老友刘照进。我们相识的时候,他主持着一份叫做《乌江》的文学刊物,如今,他主持着一份叫做《梵净山》的文学刊物。这,又像是“前世今生”的转圜了。照进依然单薄,让我不至于感到往昔太过遥远,我们并肩走着的时候,我却依然觉得是行走在时间里,而非机场前那一小段可被脚步丈量的距离中。

在车上,大家不免就要寒暄上一次来铜仁的旧事,我平静地应答着,生怕旧事被充分地谈论后,变成了新事。那样,此行就只能是一次新上加新的冗余之举了吧?但窗外的风景却纯然是天地的旧模样,这同样是一个致敬,“地面起伏不大,一般相对高差200—300米,喀斯特发育,山峦叠嶂,河谷幽深……”百度词条里所描述的铜仁地貌,乃至大地上、天地间那些本来的图景,就是应当如此地旧,如此地天荒地老。

龙志敏来了,我的这位鲁院的同学,我的这位旧友。肖江虹驱车从贵阳来了,这也是一位旧友。看到他们走向我的那一刻,我觉得他们就是从旧照片里走出来的人。我知道,今晚怕是要醉了,并且,这一醉也不会是新醉,而是一场时隔久远的旧醉,恍兮惚兮,就未曾醒来过。

醒来时,满眼的祥瑞与满眼的狰狞。我这是被肖江虹带到了傩文化博物馆。上刀梯,过天桥,下火池,开红山,下油锅,踩红铧,衔耙齿,吞钉子……一路观摩下来,我的三魂七魄必然只能去往了比旧更旧的地方。

馆真是好馆,规模可观,据说侥幸躲过了避让高速公路需要搬迁的命运。还好还在,真的是留存了“旧”,这就是留住了文化的本源,留下了创造性继承的根脉。

肖江虹的《傩面》丰厚饱满,深怀乡愁。在归来的游子和最后的傩面师之间,展开“变”与“不变”的对话,表达着对生命安居的诗意想象。“返乡”这一空间性的时代主题由此获得永恒往复的时间维度。

这是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给肖江虹《傩面》的授奖辞。一瞬间,我理解了他一大早拖我进博物馆的用意。并且,也倏忽落实了我那种将一段旅程视为了“前世今生”般运行的心理密码。是啊,此行于我,不啻“返乡”,那的确是“空间性的时代主题由此获得永恒往复的时间维度”啊。

肖江虹在他的获奖感言中说:停下脚步去盯着那些陈旧的物事,这没有意义,因为我们的目标在前边。但是在行走的时候,不要忘掉这些曾经带给我们美好的东西,它能让我们怀着诗意的美好去继续往前赶。

好吧,此行还有两天,我也将“怀着诗意的美好去继续往前赶。”

来到中南门古城的时候,欧阳黔森,东西,许春樵,何子英,杨海蒂,冉正万,此行的一众师友都聚齐了。师是“旧师”,友也是“旧友”,但我们要带着“这些曾经带给我们美好的东西,它能让我们怀着诗意的美好去继续往前赶。”

这不,进到这修旧如旧的巍巍古城,我们首先就停下脚步,驻足于周逸群纪念馆。年轻的革命家,在馆内悬挂的照片中英气逼人地注视着世界。是的,在我的感受中,他注视的是世界,而非“我们”,我们何其渺小,而唯有“世界”,配得上他如此的注视。毋宁说,他就是凝视着时间,从旧的时光里,穿透岁月,望向着永恒的新的时光。于是,我在此刻也明了新与旧的辩证,不知旧,焉知新?

古城内的欧阳黔森文学馆是新的。但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年累月旧的积累,如何才配得上一座新的文学馆?黔森先生已是贵州的一张文学名片,这位前辈,走上文坛之前是一名地矿局的测绘工作员,每每读到他的作品,我都有着顽固的想象——那每一个字,都是他于行走中测绘出来的,那还不仅仅是跋涉,那还是精确的丈量,所以,在他的笔下,才能江山如此多娇。

梵净山,终于与你重逢了。但秋雨霏霏中的你,却让我感到如此地陌生。我们坐着缆车上山,坐着缆车下山,这一上一下之间,给我的陌生感找到了些许的依据——或许,只因为我并未与它作别过,或许,我的陌生只源于从来“身在此山中”。它“立天地而不毁,冠古今而独隆”,从来就该是这样亘古的样子,而我们的陌生,只是因为我们已经距离永恒太远。

天公不作美,天意又何其美。

栉风沐雨下得山来,雨水收敛了。但这新的去处,却全然不在“下处”。它在云间,它名“云舍”。这“上下的倒错”,骤然理顺了我“新旧的颠倒”。没错,它全然是新的,是新的时代里新的山水,是新的时代里新的人间。这人间,以“云舍”之名,注解了“全国农业旅游示范点”“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村)”“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等一大串荣誉,如同一个标准的答案,写在时代的问卷之上。它新得毫不突兀,新得清清楚楚,它镶嵌在亘古不变的旧之中,但却焕然一新地明亮着。于是,它新得不轻薄,它新得太从容。

走过那条“人间最短”的龙塘河,驻足村头的神龙潭岸边,雨后的世界,山水交融,水天一色,端的就是胜过金山银山的绿水青山。

这里是贵州,这里是铜仁,这里是梵净山下云舍间。千山万水中,它蕴藏着新时代的大数据,新旧之辩证,于此正如一色的天水,交融的山水。或许,这也是我们参悟新时代与新发展真谛的一块灵地。

(贵州省作家协会供稿)

原标题:梵净山下云舍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