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半夜,我无法入眠。海上吹来一阵凉风,风轻轻拂动着窗帘,也一点点梳弄着我一天的思绪。我突然想起院里的湖心亭来。白天,我跟在那里刚认识的楼兰(微信名)学钓鱼,兴味盎然。
不知,深夜的湖心亭是什么样子。我悄悄出了门,沿着黑黢黢的林间小路一直往湖区方向走。偌大一个海滨大院,寂寥无人,有几分怪异的感觉。两边楼宇的灯火都已熄灭,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没精打采地照着路两边的古松。古松屈曲盘旋的树干隐现莫测,像一群逃向黑暗的朦胧身影。白天那些熟悉的建筑隐入沉沉的黑暗,像一个个孤岛漂浮在黑色的波浪里。
走了五六百米后,便到了那个野草萋萋的荒芜院落。我壮着胆子闯进藤萝密布的月亮门,穿过一片黑松林,又蹚过一片乱草,终于来到湖畔。
我略略驻足,然后跨过一座月亮桥,又沿着一条伸向湖心的石板桥走了几十米,便来到湖心亭。蝉声疏淡,虫声却很响,像江南丝竹奏着缠绵悱恻的小夜曲,欢悦中透着几分怅惘和忧伤。
环顾四周,湖区一片黑暗,只有湖心亭亮着的灯慵懒地照着不远处的水面。我看见楼兰的钓具井井有条地放在廊檐下的大石条上。我查看了一下,一应俱全。只是那个夜光漂怎么也弄不出亮光来,我只好把钓钩下在灯光照亮的那片水域。透过沉浮摇曳的漂子,让思绪和水下的世界连在一起,让精神的触角顺着弦丝的导引像鱼一样在水下漫游。
长夜漫漫,孤亭寂寂。我打开了手机,一边垂钓,一边听一个学者关于生死观的哲学演讲。演说辟开了黑暗的阻隔,让那些哲人从遥远的时空循着精神小道汇聚到湖心亭里,争相就这个亘古如新的话题表达自己的观点。那些观点交融激荡,不停地触碰着我心灵的琴弦,促动着思绪向形而上的世界跃迁。
深夜两点多,见不到月亮,黑夜似乎很累了。水下的世界依然很活跃,灯光照亮的这片几平方米的区域成了一个小舞台,鲤鱼、草鱼、鲫鱼、鲇鱼等各种鱼儿和螃蟹、乌龟都被我吸引过来。我看不到它们,却能真切感受到它们的存在,还能在头脑中想象出它们在水底活动的清晰画面。楼兰和我讲过许多夜钓的情况,耐心和信心、盼望和希望、欣喜和惊奇,心灵随着漂子的起伏不停地波动着。在这孤独寂静的湖心亭,水下鱼儿的世界、哲学形而上的世界与亭中的黑夜世界巧妙地叠加交融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审美场景。精神的自我隐现其中,并在三个世界间自由往还。
凌晨3点多,天公憋了一天的情绪终于忍不住了,滴滴答答落下了泪珠般的小雨。渐渐,雨点多了起来,湖上的水花混沌一片,像煮沸了的水,分不出个数。听楼兰说,鱼喜欢喝清凉的雨水,雨越下鱼越爱咬钩。我凭感觉辨识着漂子的抽送沉浮,果断提竿,每有收获,异于常时。
当我沉浸在垂钓世界时,全然没有意识到身边来了一个人。当我突然发现有人坐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时,着实吓了一跳。借着亭子幽暗的灯光看去:这是一个年轻男子,他的脸朝着亭子另一边凝望,看不清面容和表情。他不在乎我,宛若亭上的风,去留无意;我对他却有几分顾虑,心中没底。
我耐不住压抑的沉默,远远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又问他夜钓的事,他只是含混地“嗯嗯”应和着。我感觉他很懂夜钓,便小心翼翼地将不亮的夜光漂递过去。他摆弄了一下,说没电了,随即从兜里掏出一块电池换上。光亮立刻点亮了湖心。雨点再密些的时候,他突然冲入雨中任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跃过月亮桥最高处的时候,他略略停了一下,回头望了望,然后身影晃动了一下,坠入了月亮桥那边的雨帘和黑暗中。
这个人走后,湖心亭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我的心也平静下来。可不大一会儿,暴雨倾盆而至。先是从西北方向树梢上刮来一阵狂风,那一团乌云像接到命令一样,翻滚着向湖心亭袭来,一眨眼工夫便把小小的亭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暗淡的灯光再也无力抗拒黑暗的重压,像一团快烧尽了的炉火,灰烬蜷缩在亭子的一角。亭边那片芦苇中有条大鱼在奋力击水,苇丛剧烈摇动着,两只麻雀大小的水鸟惊叫着飞了出来,先是在亭檐上落了一下,发现我在这里,便叫着飞到湖边的大树上。
大雨借着风势呼啸而来,不一会儿亭子里到处都是积水。我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丢了钓竿,一会躲到南边,一会躲到北边。瓢泼大雨乘着大风四处狂卷,岸上的柳树被打得东倒西歪,几条树枝被咔咔折断坠入水中。远处的大海传来巨浪拍天的涛声,感觉海浪正向湖心亭涌来,要将这里的一切吞噬掉。亭子里那盏灯,似乎再也抵挡不住风雨和黑暗的双重重压,突然灭了,像一个人在巨大的压力下戛然失语。接着,手机也没电关机了。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完全被这暴烈的风雨和无边的黑暗困住了,没有了突围的方向,也看不见希望的亮光。
暴风雨肆虐了半个小时后,骤然停止。经过这一番折腾,我已疲惫不堪,像从废墟中出来,回望散去的硝烟,无心恋战。我整理好钓具,呆呆地回味着眼前的事情,猛然想起楼兰说过的“黎明时分好钓鱼,大雨过后钓好鱼”,顿时又来了兴致,索性离开亭边石板桥那片水域,将长线放到水中央,点亮夜光漂,重新开战。
钓着钓着,亭子里又亮了起来。一抬头,见一轮修长的月牙清凉凉地挂在亭角上,像被刚才的风雨反复磨砺擦拭过一样,异常鲜亮。
我找到月亮映在湖心的影子,反复调整好位置和角度,将漂子放在月牙的臂弯里,静静勾画和欣赏这幅美妙的人间图画。水下的鱼儿咬钩了,漂子有节律地抽送摇动,像一个舞者在高光的舞台上翩翩起舞。蜻蜓飞来了,它们映在水里的影子在银钩里穿梭,像高原上的雄鹰在冰川上骄傲飞行。有时它们静静地落在漂子上,引起了漂子的下沉,荡出的涟漪将月影打碎,也惊走了水下咬钩的鱼儿。过了一会儿,鱼儿又游回来,像故意反击一样,猛地咬钩,漂子突然没入水中,吓得蜻蜓“腾”的一声飞起,散碎的影子又缓缓聚合成完美的月牙,尖尖还像弯刀一样锋利,未损分毫。一群小鱼好奇地闯入这幅图画中,它们围着月牙转,用小尾巴不时抽打着漂子,钓弦铮铮拨动,强劲有力,月影随波荡漾,像一首无声的月光曲。
天越来越亮了,月光渐渐浅淡下去,刚刚经历的一切随着黑夜悄然远去,恍然如梦。
原标题:夜钓遇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