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六尺巷的每一块青砖上都镌刻着两个字

六尺巷很窄,两面墙体之间的距离恰好是六尺,个子高手臂长的人伸展双臂,指尖几乎可以触摸到墙体。人行其间,清风徐来,墙青瓦黛香樟绿,不觉得窄,反而觉得胸臆开阔。

六尺巷很短,不过一百米,慢悠悠地从鹅卵石路面上走一遍,用时不过一两分钟。却不觉得短,仿佛从清代康熙年间一直走到现在,一直走了三百余年。

每次到文都桐城,当地友人总要领我去看山川古迹,龙眠山、龙眠河、文庙、东作门、老街、紫来桥、桐城中学,文尺巷是必到之处。他们用浓重的桐城方言,向我热情介绍这些自然山水名胜古迹的前世今生和掌故逸闻。我对这些其实早就耳熟能详,但每一次看,每一次听,感受都新鲜如初。这一次来,正是桂子飘香时节,龙眠山下的古桐国满城馥郁,城中的六尺巷像一卷浸渍着桂香的古籍,是静的,是古的,也是香的。

晨光之中,与友人再次从巷子中穿过,巷南一侧是清代康熙朝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英的故宅,巷北一侧是张英隔壁邻居吴家的故宅。轻拂两面墙体,我突然发现,砌筑墙体的每一块青砖上面,都隐隐镌刻着两个字:礼让。

忽然一阵恍惚,时间穿越到了清代。我的耳边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远在京城的宰相张英派人往桐城故里送来一封家书。他的家人打开家书一看,系家人给张英所写书信的原件,张英在书信后面亲笔批注了一首诗,除此再无任何一句言语。诗云: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一个月前,张家派人驰书张英,说邻居吴家新近起屋建宅,不经家人同意,就私自占用了自家的一块隙地。家人多次与吴家交涉、争执,都不管用。家人无奈,只好向张英报告此事,原是想借重宰相的威权,要回属于自家的隙地。当时的张英是朝中重臣,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发一句话,地方官员岂敢怠慢?不想,张英的回信却是劝家人将隙地拱手相让。

收到张英的诗后,张家主动退让了三尺地基。吴家为宰相的宽宏大度所感动,倍感惭愧,也将地基后退三尺。张吴两家从此冰释前嫌,住宅之间,也就有了这一条名为六尺巷的巷子。

此事最早记载于桐城姚永朴的《旧闻随笔》:“张文端公居宅旁有隙地,与吴氏邻。吴越用之,家人驰书于都,公批诗于后寄归……吴闻之感服,亦让三尺,此地至今名六尺巷。”文中的张文端公即张英,他逝世后,朝廷赐谥为文端。六尺巷的故事,从清代一直流传到今天,从前在桐城是家喻户晓,而今则世人皆津津乐道。

《清史稿》记载有康熙皇帝对张英的评价:“张英终始敬慎,有古大臣之风。”易宗夔所著《新世说》则云:“张敦复忠实无畦轸,外和内刚,一私不染,同官及后进皆倾心相向。”张英,字敦复;畦轸,本指田间的界道,此处是说张英待人真诚、透明。一代名臣张英的功勋劳绩,不能与他的儿子张廷玉相比,但他秉性平和宽容,忠诚勤勉,正色立朝,对于民生利病、四方水旱之事,知无不言,多所谏诤。

君子之泽,百世不斩。张英的儿孙里,有名望有建树者众多。次子张廷玉在朝近五十年,尤其深受雍正皇帝重用,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父子二人相继为宰相,张廷玉更胜乃父,是军机处首批大臣,死后配享太庙,是清朝唯一配享太庙的文臣,也是唯一配享太庙的汉臣。张英之后,张家代代出人,以至有“一门之内,父子双宰相,三代得谥,六代翰林”之誉。父子双宰相,指张英、张廷玉;三代得谥,张英谥文端,张廷玉谥文和,张若渟谥勤恪,在古代都是美谥;六代翰林,指张英、张廷玉、张若霭、张曾敞、张元宰和张聪贤。

张氏父子是桐城人的骄傲,桐城人也世代以张氏父子为榜样,礼让之风、进取精神在民间风行数百年。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在各个领域,桐城人都极有造诣和成就。

张英的诗《家书》,镌刻在六尺巷巷口的太湖石上,镌刻在桐城人的脑海里,也镌刻在世人的心中。关于他们的文学和影视剧作品层出不穷。去年,由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韩再芬主演的大型原创黄梅戏《倾宁夫人》,以张英的侄媳“倾宁夫人”为第一视角,围绕张、吴两家的地皮之争,再现了六尺巷典故,展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谦和礼让和君子人格。

每次见到那块并不算大的太湖石,见到巷口处的“礼让”和“懿德流芳”两座白玉石牌坊,见到石照壁上雕刻的《六尺巷礼让图》,我都要注目良久,想望前贤的高风亮节。张英在《聪训斋语》中曾立有家训,其中说:“予之立训,更无多言,止有四语,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又说:“思尽人子之责,报父母之恩,致乡里之誉,贻后人之泽,惟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读书,三曰养身,四曰俭用。”前贤的嘉言懿行,如同桂子,馨香古今,如同日月,照亮并福泽后世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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