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刚刚驶入香格里拉，这里的空气很“刚”，给人们一个下马威。稀薄的氧气让一些人呼吸困难，头痛乏力，稍微快步，便气喘吁吁，浑身不适。一些人觉得惹不起这里的空气，赶紧返回，保护自己。剩下的人严阵以待，时刻关注自己的身体反应，走路都放低脚步，不敢用力，要让自己慢慢适应这里空气的强硬。
这是接近四千米的海拔，群山高耸。每个进入迪庆的人就像是不小心闯入了一片陌生之地的外来者，面对着苍茫的大地不知所措，幸好被热情的金沙江发现，在深深的谷底带着路，一路奔跑。过香格里拉，往德钦，上游的金沙江沿着高峻的河谷，气势磅礴。浑浊的身子不断地翻滚，卷着两岸的砂石，像一条无拘无束的巨龙，肆意奔跑，穿梭在崇山峻岭之中，尽情地展示自己的雄浑阳刚。
再柔弱的人也会被金沙江的阳刚之气给振奋起来。拥抱着金沙江的崇山峻岭，雄伟险峻，让人看着不由倒吸一口气。仰望山顶，只看见白云朵朵，或者云雾缭绕，你看不到山顶。它已经穿破了天空，高高地插了进去。往下俯视，你看不到谷底，只依稀看到金沙江在涌动，有时候只看到江水升腾起的白色水汽，弥漫开来，飘飘冉冉。车在山间行驶，坐在里面的人就像是坐飞机一样，在空中盘旋，不时有一两朵云飘过来，绕在车的左右。
我是从大山里出来的，看见过许许多多的山，还整天拿着柴刀爬上顶峰，到处晃悠，寻找适合烧火的柴木。然而看见香格里拉的山，心里难免咯噔了一下，三四千米的海拔，板块在运动。山还在使劲往上长，似乎要戳破那看起来有些低矮的天空。你仰头是看不到山顶的，即使看到也只是山顶的一片云。庞大的山体呈黄褐色，草木稀稀拉拉地长，可能是氧气太少的缘故，也可能是新长出的土地太贫瘠了。雨水冲过山体，自然形成一道道沟坎，隆起的土丘就像是一个壮汉强健的肌肉块，显示自然的威力。
山上一些黑色的东西在慢慢移动，有人怀疑那是松动的石块，即将滚落下来，心里陡然紧张起来。本地的人告诉我们，那是在觅食的山羊，还有可能是牦牛。远远望着金沙江对面的路，这路就像是一条隐隐约约的飘带，沿着山势，蜿蜒起伏，更像是山的腰带。偶尔驶过的车犹如一只细小的甲壳虫，慢慢爬过这条腰带。
人太渺小了，在这片苍凉的大地上，不经意的一场大雨带着一块急速滚落的石头，可以将一切击得粉碎。但是大山的刚硬却刚不过人的精神。坚韧的藏族群众在此生生不息，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一些稍微低矮平缓之凹处，便有炊烟袅袅升起，牛羊缓缓走动，带着昏黄的夕阳余晖，哞哞咩咩地叫着，似乎在向大山宣示自己的主人地位。两三层的楼房涂着深红色，有着浓郁的藏族风格。那些房子错落有致。一丛丛的树木就像是一朵朵绿色的云，装点着红白相间的房子。层层梯田，人们围起石坎，拦住了水和土。玉米、大豆就绿油油地长起来了。这些庄稼牲畜让苍凉的大地有了些温暖的人气。
晚上，歌舞飞扬，我们更是领略了康巴汉子那充满力量的风采。他们身穿绚丽的民族服装，随着激越的旋律，跳起锅庄舞。魁梧的身材摇起来，粗壮的手臂挥起来，刚劲有力的脚步动起来，整个地面都震动起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特别响亮，嘭嘭、嘭嘭，那是他们在用脚步叩问大地，表示最崇高的敬意。篝火燃起来，所有的人都要舞进来，不管认不认识，热情的手牵起来，像康巴汉子一样大方慷慨，抛弃心里那点羞怯，打开心扉，勇敢加入这火一样热情的人群。
我想，这些巍峨的高山，奔流的江河，顽强的人们在繁衍生息，而且到处修路架桥。这里是茶马古道重要的一段呀。之前连大鸟都不敢飞跃的高山，出现人们的欢声笑语了。山是高的，但是人们的志气更高。一条公路蜿蜒而上，坚硬的石头挡住了视线。
大山将自己的身躯献给了道路，献给了牛羊，献给了村庄，献给了田地。金沙江弯弯曲曲地绕过大山，直直奔向外面的世界。这么急急忙忙跑出去，不能浇灌庄稼，不能滋润土地，有些可惜。人们似乎理解大江的心情，便一路追着金沙江，追到了德钦，在一个拐弯处悄悄把它拦住。
我很纳闷，如此狂野的金沙江肆意奔腾在这崇山峻岭之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的，什么人竟然能把它拦住？原来是中国水利水电十四局的小伙子们。国家要高质量发展，绿色电能成为重中之重。这里的山高坡陡，落差大，金沙江飞流直下，波涛汹涌，尽情展示自己的野性力量。这是水电站建设的风水宝地。科技人员多次深入考察，从经济、社会、环保等方面作了缜密的思考。设计出了照顾多方面的方案，建设任务就落到了中国水利水电十四局的肩膀上。这是一支走遍祖国大江南北的建设劲旅。全国许多大型水电站都留下他们的足迹。
这些年轻气盛的建设者们的顽强的精神让大山感到了敬佩：他们在江边安营扎寨，枕着金沙江的涛声入梦。这些年轻人使出了韧劲，设计图纸，指挥施工，快马加鞭地建设旭龙电站。这是川滇交界处的中国“十四五”期间重点开工项目、中国在建装机容量最大水电站。这一段的金沙江拥有巨大的潜在电能，理论上可以年产数千亿瓦，大大减缓电力紧张，增加西电东送的能力。这个任务多么光荣，又多么艰巨。他们要拿出更加刚硬的精神，建设好巨大工程，让金沙江发挥出更大的能量。他们一年才回家三次四次，把时光交给高峻的山岭，交给湍急的水流。不多时，我发觉自己走进了山体深处。巍峨的高山已经被挖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有一个足球场大小了，高有七十多米，巨大的铲车在不停挖着土石，运输车在急急忙忙地拉着土石。抽风机在呼呼地抽着，这才是工地忙碌的样子。他们说这远远不够，还要挖出几个足球场大的空间呢，才能安放发电设备。到2029年，金沙江旭龙电站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向全国输送电了。这些建设者给人以刚强的力量，如大山一般巍峨。走在这片热土上，你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刚强的力量，内心充满敬畏！其实也有柔软的部分，让你感动、陶醉。
都说梅里雪山的日出非常绚烂，我们便一路追寻，面对着雪山，选了一家安静的客栈住了下来，迎接明天的日出。入住的客栈每个房间都留了一个观光台，能将梅里雪山尽收眼底。黑色的夜并没有带来睡意，神秘的雪山一直在心底闪闪发亮，驱走睡意。瞌睡虫和看日出的欲望在你死我活地搏斗，不知昏昏沉沉了多久，猛地一个激灵，自己就醒了。窗外的天空已经发白，我赶紧披上厚厚的衣服，冲到观光台。梅里雪山半黑半白，白的应该是雪，黑的应该是树木。一看时间，才五点多，太阳还在睡觉，不会管我们这些心急火燎的人。我带着蒙胧的睡意，继续钻进了温暖的被窝。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团白色的东西飘进来。我拍拍脑袋，看是不是在梦中？定睛一看，原来是观光台忘记了关门，云雾挤进房间来了。我赶紧跑过去看，雪山不见了，窗前是浓浓的云雾，什么都看不见了，朦胧到极致。我想起我们一路在高山峡谷上行驶，不是也有一两朵云从窗前飘过吗？柔柔的云朵让每个人的心柔软了下来。心思一下随着云朵飘远了，留下身体一副躯壳。
此时，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铺在你眼前，嫩绿的新叶柔软、充满着诱惑，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山草甸。你无法想象，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上竟然有这么绿油油的大草原。更可喜的是密密匝匝的草丛中竟然绽放着成片成片的花，紫色的，看起来就像薰衣草，散发着浪漫的气息。紫色的花慢慢把我们带向风景深处，五颜六色的花像表演一样地依次出现。红色，黄色，白色，五彩斑斓，让人看不过来，特别是白色的花，朵儿大，也是成片。硕大的株叶整齐连片，长得墨绿，像是谁家的菜畦，只有精心浇灌施肥，才长得这么繁茂。
七八月份，别的地方夏日炎炎，热气蒸煮着一切，人就像蒸笼里的包子，软绵绵，湿漉漉。这里呢，除了阳光有点热情，吹过的风有些凉意。一湖碧水荡漾，你忍不住掬一捧水，迎风一洒，晶莹的水珠四散，飘到脸上，微微发凉。几条游弋的小鱼被打扰了，极不情愿地游走。它们不喜欢太热情，习惯了安静。触到水的手似乎把身体里的热气给吸走了，慢慢凉了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流动。我看到了好多树都长出了“胡子”。“胡子”发白，飘飘冉冉，一副智者的样子，这里的树都不是很高大，树枝上结着好多节，疙疙瘩瘩，扭在一起。高寒山区，稀薄的氧气，板结的土地，让它们生长每一节都很艰难，需要多少岁月。倒下的树枝没有腐烂，硬硬地挺出。我想起沙漠里的胡杨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这里的松树也应该是如此的坚韧了。
正在对一棵树发呆，一只松鼠从树上跳下来，大概是看到我这么一个陌生人闯入了它的领地，急急忙忙下来看个究竟吧！毛茸茸的身子略微发绿，直起身子，双爪在不停地搓揉，好奇地看看我，应该是看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又迅速地沿着栈道往前跑了。它们是适应了各自生长的环境，不愿意过多地去招惹别人。
这么可爱的小松鼠会让人产生万物和谐的温柔感觉。一路的美景软化了大家面对高山险峻产生的紧张。大家流连在鲜花碧波之中，兴高采烈，欢声笑语，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高原地区。
白天的时光交给了白云、鲜花。回到了旅馆，疲惫、不适纷纷涌上来，把自己扔到床上，想来一次深呼吸，但是感觉胸口闷，大概是氧气不足。正在焦急之时，床头一个精致的罐子进入了视线，才明白细心善良的当地服务员给每个房间都配备了氧气罐。赶紧按照要求，罩住鼻子，摁住气门，氧气呼呼地钻进鼻子、进入肺部，让人一下子精神起来。这下刚强的内心突然软了下来，感动不已，真是感谢这些细腻周到的藏族人民，只有真诚善良的人才有如此的热心，细腻体贴的心软化了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走在香格里拉这片热土上，正是这份刚和柔交替撞击着你的灵魂，让人流连忘返。
（作者系广西作协副主席）
原标题：香格里拉的刚与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