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新书扉页上钤印,我用的是签合同常见的那种楷体姓名章。责编看不下去,说要送我一枚印章。没过多久,用漂亮篆体刻好的印章就寄到了我的案头,责编说是请一位专事镌刻的朋友刻的。我用新买的印泥把新章印在白纸上,清晰优美的字体曲线所勾勒出来的图案,看上去有些陌生。
凑近了,顺着印章刻痕的曲线看过去,放大在眼帘中的凸起与沟壑,俨然有了别样的寓意。对于别人而言,这几个字是一个人的“身份证”,或者说“在场证明”。对自己而言呢,它们多像一场人生。那被拉长的一撇像是遥远的路途,那圆润又急促的一勾像是命运的悬崖……镌刻者要用锋利的刻刀体现出审美,而使用者在按下那枚印章的时候,又会产生怎样的感怀?
对于刻痕的迷恋,藏在很多人的本能里。历数我刻下名字的地方,有中小学时各个年级使用的书桌,山顶的凉亭木椽,荒滩旁种植的杨树,乡村老屋背阴处的苔藓,夏天正午空无一人的河岸大堤石桥……做这些的时候,我并不怕荒废时间。人在雕刻自己名字时,往往无比专注,仿佛时间专为此而生、为此而用,木屑或者尘土飞到脸上浑然不觉。
直到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一切是徒劳的,一切都会被时间的刻刀涂改抚平,一个人想在世界上留下痕迹,比一粒沙子想要发出呐喊的可能性还要渺小。
给父亲扫墓的时候,我都会觉得那抔黄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痕迹。不,也不见得是他非留不可的。局限于一些乡俗,父亲墓前至今没有立起墓碑。几年前我曾努力想做成这件事,但最终还是没能实现。这些年反倒释然了,一块石头,刻几个字,放在那里,有或者无,究竟有多重要呢?无非是想延长一点一个人被记得的一段时间。可遗忘终归避免不了会发生,岁月的风沙,时代的变迁,甚至一场暴雨一场洪水,都会让许多事物荡然无存。
一位文化老人竭力要抹去自己在这个世上的痕迹。去世的时候,他不允许纪念,遗嘱中要求儿女不得参加任何他人举办的相关纪念活动。没有墓地,自然就没有墓碑。一把骨灰,除了亲近之人,谁也不知道被撒到了哪儿。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洒脱和通透……
时间是什么样子的?
在我看来,时间就是风,没有形状,没有味道,既柔软又锋利。柔软起来,酥到入骨,让人心旷神怡;锋利起来,如刀如刃,雕刻一切。所谓“雕刻时光”,实际上应该是“时光雕刻”。在敦煌雅丹魔鬼城,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时光之刃怎样把雅丹地貌一点点刻画成一座中世纪古堡的样子。古堡里,有城墙、街道、大楼、教堂、雕塑,它们的形成历经了30万年到70万年的时间。时间就是这么有耐心、有韧性也有灵性。走在时间里,人会渺小如脚下黑色的砾石或黄色的沙砾。
敦煌雅丹魔鬼城面积约400平方公里,因为那些风蚀地貌的存在,吸引了无数人前往“古堡”,聆听那里古老而神秘的风声。而在光刻机下,一枚指甲那么小的芯片上,同样可以容纳400平方公里所拥有的一切“路线”“光影”“信息”……万物在这个时代似乎已经被模糊了真假与大小,但从魔鬼城到光刻机,一切仍然无法摆脱时间的操弄。时间在小小的芯片里,可以整体地呼啸而过,也可以细分成一柄柄利刃,体现出堪称神奇的魅力。
人心其实也如光刻机下的一枚芯片,有时候擅长遗忘,偷偷钻入的时间,将心田上的诸多记忆涂抹干净。但如果时间拿起了情感的武器,就会细密如针,在人心当中“打印”出无论多少风沙也难以填满的“沟壑”。关于这些“沟壑”,古人早有体会并记录了下来。比如,庄子感慨“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白居易叹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元稹表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刘禹锡回忆“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这些古代诗人笔下的诗句,时间与情感互相融合,至今读来,仍如风吹田野、雁过长空,令人感同身受、唏嘘不已。
人在使用、体验、感慨着时间,而时间默不作声,忙碌且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每一条皱纹、每一根白发,都是时间在塑造人、雕刻人。时间本身不具备情感,是情感被人为地挪用到了时间身上,都说时间无情,时间哪里无情了?时间如同神迹,而神迹往往是没法眷顾群体的,通常只是整齐划一地甚至潦潦草草地笼罩于每个人的头顶。这么想来,人的生命就像是被打印在这个人世间,其实不过是命定的注脚。唯有内心的永恒,可以在光阴里坚定地抵抗时间,绽放不被时间打扰的美。
原标题:从魔鬼城到光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