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浙东四明山麓一带,大凡夏天使用的凉席俗称“篾席”。因了是用毛竹外一、二层韧性十足的竹篾编制而成的。
“凉席”,古称“簟”,是以蕲竹为材编制而成的竹席。《赋席》中云:“席为冬设,簟为夏施。”蕲竹是湖北蕲春县主要特产之一。我见过蕲竹,与其他普通竹子不同,其节与节之间辗转相绕,组成一个个菱形,当地人形容其“壮如罗汉肚”。蕲竹贵在作“簟”,其“色泽晶莹,有如琉璃、美玉,质地坚韧,劈篾如丝,用于作簟,柔软如绵,折叠如布”。夏天用蕲竹制作“簟”,其纳凉的效果,答案在清张养重《竹枝词》中的“蘄州竹簟凉于水,黄陂葛巾细于纱”两句,可以找到。
“凉席”的记载最早出现在西周时期,先秦时通常是宫廷王室方能使用之物。到了南北朝始“飞入寻常百姓家”,蕲竹编制成竹席的工艺,在其他地区广泛传播。既然蕲竹产量不高,解禁以后又运输不便,“簟”也就成了一种文学意象,以寄托文人骚客的种种情绪和兴之所至的载体罢了。或许,与蕲竹相比,其他地域盛产之竹略有逊色,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充分开发利用本地的竹资源,劈篾织席、纳凉度夏。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小山村祖父祖母家,对于篾席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不啻因为物质匮乏年代,我得以奢侈地享用篾席,还因我曾亲眼见证了一张篾席的打制过程。
在小山村,当年很少有邻居家能够拥有篾席,除了打制费时而致价贵,更是因为常常受到虫蛀的侵袭而不易保管。祖父祖母家仅有的一张篾席,是祖传的,据祖母讲“从嫁到你祖父家,这张篾席就已经在了”,可见其珍稀及保管精当。
这是一张我所见过的竹篾劈得最薄最细的篾席,其竹篾宽度不过三毫米,且薄得如纸片,难怪卷展自如。许是因为使用年代久远,这张篾席通体呈琥珀之色。每当晨间的阳光从木制窗棂缝隙中透射到篾席上,那被定格的透亮处,瞬间便泛出幽亮的光来。而今,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包浆——时间沉淀在物体上的特有标记。这包浆也自然转换成温度的调节器,于酷热之夏给人带来无尽的凉爽。
其时,我与祖父祖母同睡一床,家里唯一一张篾席就铺在我们这张大床上。每每酷暑来临,祖母总是会让我做帮手,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搁在木屋梁上的篾席拿下来。轻轻掸去灰尘,拆除外包装后,她总是习惯性地将篾席拿到窗口,借着光线细细察看,并念念有词,“没被虫蛀,幸运幸运!”接下来的时刻,便是用热水擦洗篾席。问之,则曰:“时间长了,难免出霉长菌。”擦完,则置于酷热的阳光下晒蒸。晒蒸时间不长,但有了这道“去霉杀菌”的程序,祖母才会放心地将其铺到床上。自然,每晚临睡前,祖母还会用凉爽的井水擦席。说来也是奇了,哪怕是密不透风的夜晚,只要一睡到这张篾席上,发烫的背脊一俟与光溜的篾席相抵,便瞬间引爆出透心凉的感觉。于是,伴随着祖母轻摇麦秆扇,我很快就进入梦乡……
有一年,母亲委托我祖父找一位老篾匠赶制一张上品的篾席。在老篾匠来之前的半月,经生产队同意,小叔从集体的毛竹山上砍回了六枝直径十多厘米,长五六米而泛着青黄色的竹子,捆缚后将其沉入屋前的大溪滩里。原来,竹子在生长过程中,会有寄生虫在里面产卵,因此,这一传统“泡水”法可以防虫防腐。在老篾匠到家前两天,小叔将这些毛竹从溪滩中捞出,移至阴凉处晾干,避免它们在太阳底下暴晒开裂。
“这竹子质量不错,浸泡得也到火候。”老篾匠一边用双手分别按住篾刀两头,将竹子先一劈为二,一边啧啧称赞,“看竹听声音,质量好的竹子光滑无斑,篾刀劈竹时声音清脆而不沉闷的,也是打制篾席的好材料。”这或许就是老篾匠几十年职业生涯悟彻的经验了。随着竹子被劈开,特有的清香弥漫在了屋子的空气里。
只有将竹劈到大约一分为二十的窄条后,第一道工序才告结束。尔后,开始“劈篾”,就是将二毫米左右的竹青部分从窄条中劈离出来。这劈离的过程,颇有点《卖油翁》“我亦无他,惟手熟尔”的况味。只见老篾匠的篾刀在竹肉里富有节奏地前后进退、如龙神游,很快,一大堆竹青就妥妥躺在了他的脚下。最见功底的,要数老篾匠再将竹青一劈为二的功夫。这样的劈分,确保材料超薄、柔软,又不浪费一点编织用材。这道“细活”难免因碰逢厚薄之处而致篾刀脱轨,但稍作调整,很快就能步入正轨。为了确保竹篾宽度(通常根据主人要求)的一致性,老篾匠还会施以一道特殊的“拉丝”过堂工艺——将两爿刀刃锋利的铁片呈内八字,固定在木板一头,校正好刀刃距离以后,遂将每一条剖好的竹篾在此“过审”……这也是确保编席大气精致、工整精美最基础最重要的条件。
一大捆材料备齐,意味着最后一道工序来临。
那天一大早,祖父祖母家的客厅内铺设了一张晒谷用的竹垫,老篾匠换上一套整洁衣服,猫着腰,借助一柄身体扁薄而狭长的小铁片开始了编织。尽管老篾匠交叉编织的技艺颇为熟稔,但在不懂行的我看来,似乎显得有点“滞涩”——他借助工具这里拉拉、那里抽抽,看上去像在“偷懒”。我大为不悦,祖父祖母见状则笑得不行。原来是我误解了——老篾匠如斯“拖拉慢腾”,只是为了将竹席编织得更紧实更耐用。“老瓦匠们有一句行话,叫‘不可赶工期’。赶时间,质量肯定受影响。看来慢,实则是做工细致的表现。”祖父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
一张竹席经了前后四天半才告完工。送到母亲手上,展席细看,她竟脱口而出:“这活儿绝了,好席哪!”
父母皆为学校教师,当年因经济条件所限,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家具和物件,但就是这张精心定制的篾席,因为人见人爱,还颇是给我们长了脸。甚至有一位准备调回杭城的女教师私底下还曾试探性问我母亲,能否高价转让给她。“那可是公公婆婆馈赠的礼物,不方便转让的。”母亲灵机一动,委婉谢绝。
那些年里,没电扇更没空调,一张篾席便是纳凉歇息最好的寝具。记得1978年高考前那段日子,气候格外炎热,我睡不太好。父母竟将他们床上的这张篾席转移到了我的床上。说来也奇,那些天我确乎感觉要比睡草席凉快,午休、夜睡也踏实安稳许多。那一年如愿考上大学,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之外,是否也得记住由这张篾席带来的凉爽?
说到篾席,我还与谢晋导演有过一次交集。因为工作关系,我在谢导老家绍兴上虞先后40多次参与接待他。清晰记得,暑期的一天,谢导打来电话,说他从外地路过,准备回老家小住一晚。那天,听从谢导的意见,我在上虞宾馆陪他简单吃完晚餐,便送他回老家居屋休息。走进他的房间,我发现除了有一台陈旧的电风扇,床上铺设的竟还是一张草席。一摸,热烘烘的,我赶紧打来凉水替他擦席。“谢导,您怎么还用草席?用篾席可凉快多了!”谢导笑笑说,“我不像小胖阿四(他的残障儿子,作者注),还是能耐点热的,再说谢家塘靠海,晚上多风,应该不会太热。何况,夏季我也不太来的,用草席凑合一下就行了”。过不了多久,我托人赶制了一张编织精细的篾席并送去上海。谢导随即给我来电,说:“阿四喜欢极了,他还讲‘老凉快咯’,非让我谢谢侬不可。”听罢,我心里也透着从未有过的凉爽。
而今,虽然家有中央空调,但除非特别闷热的几天偶尔一开,其他时间我还是靠篾席外加电风扇度夏。当然有对绿色环保的考量,但更多还是有一份对篾席恋恋不舍的缱绻,正如白居易在《池上逐凉二首》中所云:“谁信好风清簟上,更无一事但翛然。”区区一张篾席,带给人的是怎样一份洒脱、一抹清雅呀!
原标题:清雅人生有篾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