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少年时读到《楚辞》里这句诗,想当然地以为,浴兰汤一定由名贵香料所制,是唯有士大夫贵族才享受得起的奢侈品。直到偶然百度时,我才知端午节又叫浴兰节,这一日的药浴源自先秦,雅名为浴兰汤,而我因着父亲,早就享受这“浴兰汤”的呵护好多年了。
恍惚间,父亲躬身采药的身影,在药草的馨香里闪现。
五月初五,正值仲夏,草木葳蕤。蜿蜒的小溪,弥漫在一片青碧之中,野花随风轻舞。晨光熹微里,一大一小的身影,沿溪而行,采撷着各色端午药草。
父亲一边弯腰采药,一边耐心教九岁的我认药草:认准青蒿得看那细密如芝麻点的碎花,它特别清香,因它的药性在根,采时需连根拔起;栀子的白花虽美,但得采有药性的果;叶片肥大的车前草和叶子细碎的鹅肠草很是泻火……父亲对每样药草如数家珍,还说端午这天,百草是药,别怕采错,但若把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药草与药性都记熟了,就更好。
小小的我,满心都是对父亲的敬意:那双粗糙长满老茧的手,不仅能将高于人头几倍的长竹子,破成匀称的篾片,能拨打算盘、炒出美味,更神的是还能识得百草的药性。平日里,有谁因为暑寒相催,中了“痧症”(一种因中暑气后遇寒而肚子疼的病),他挖来某种蒿草的根浸淘米水,再锤一锤,给病人喝下去,不一会儿,肚子疼得翻来覆去的人,便停住了叫唤。我们几兄妹长点小疙瘩,他去院里掐点药草,捣碎了一涂,就不那么痒了。
每个端午节,他总是天还不亮,便割好两大捆沾着露水的野艾和菖蒲挑到家,一边说着祈福语,一边在门前插一小把艾叶和菖蒲,再往邻居家各送一把,提醒大家晚上给孩子们煮药汤,然后才沿着小溪两岸,采毫无农药污染的其他药草。
整个竹器作坊里,能像华佗一样以草木治人的,只有父亲一人,这无疑是做儿女的骄傲。此时,父亲正将手伸向一丛长满密刺的细藤,我惊叫起来:“爸爸,那么多刺也能洗澡吗?”“傻丫头,这长满猫耳朵一样小叶的细藤,叫猫耳刺,对皮肤病有特效,药汤煮开以后,这些药草都会捞走的,不会刺到人。”父亲笑着跟我解释,随即皱眉低头吮了一下手指,原来说话间,他被无情的尖刺给刺到了,殷红的血正一滴滴冒出,像粒粒朱砂般醒目。我这才知道,每一年的药汤里,有父亲从未提及的刺痛。
父亲带着我,花了大约三个小时,才把一大筐药草采满。来不及歇息,他又坐在一大桶浸得鼓胀的糯米前,手脚麻利地帮母亲包粽子。午后领我们看完龙舟,晒得一脸通红的他,又忙着在作坊里提刀破竹蔑,紧张地赶着被耽搁的手艺活。一个充满欢笑的日子,父亲却忙得像陀螺,比平日更多几分辛苦劳碌。
傍晚时分,家中超大的铁鼎罐盛满了水和十几种药草,父亲弓着身,努着嘴,用尽全身气力,才把它提到灶上,架在熊熊柴火上烧。药水煮开后,父亲一次次掀开铁盖,看一看药草和药汤的成色,直到他认为闻着的气味和看到的汤色俱佳时,才撤去柴火。
傍晚,为了方便,各家都在院子里药浴,院子里到处充溢着欢声笑语。父亲淌着热汗,把滚烫的药汤倒进澡盆,用竹席竖着围了澡盆一圈,顿时腾腾药气从竹席里冒出,奇异的芳香四处飘散。药汤滚烫,父亲却把手伸进澡盆里,到处打捞着药草,生怕有刺留在汤里。看着父亲被药汤烫得通红的手,我默默搬了小凳子排队等候。
首先进去药浴的是大哥,他因在校寄宿,常染一身红疔,奇痒无比,父亲每次都看得眉头紧皱。药浴的人,先坐在澡盆正中的小板凳上被药气熏;水不烫了,才撤掉凳子,坐进澡盆,泡着药汤,擦洗全身。彼时,头顶一圈闪烁的星空,鼻尖有奇香萦绕,我们泡得一身发红,半个小时才肯出去。浴后的我们,带上母亲编的彩线手链,个个面色红润,都自信有了父亲的药汤庇佑,一年到头再不会被小虫欺负,且也不会被邪气所侵。这一幕,正是苏轼词里“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的场景。
直到一家人药浴完的深夜,父亲方能安然坐下,点燃一根烟,心满意足地深吸一口。看着一家子容光焕发的脸,笑意顺着他眯缝的眼睛蔓延,额头的几道皱纹像飞翔的燕子,翅尖溢着藏不住的自豪。
一年又一年,父亲的爱在悠悠兰汤香里绵长,深沉,我们四兄妹皮肤的抵抗力当真越来越好了,而父亲的生命,却在我们越发青春勃发时,日渐衰弱。到如今,父亲已病逝5年多,再也不能为我们亲手采撷一筐驱虫辟邪的端午药草了。
《诗经》有语:“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我忆起童年浴兰汤时的欢声笑语,忆起悠悠药香里父亲弯腰的身影,还有他那张直到夜深方能显露出满足和自豪的脸。
原标题:悠悠兰汤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