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我的指导员

终于有一天,我似乎明白了,那时候连队之所以把我这个新兵归入战斗骨干的行列,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那份“请战书”。当兵之前,我梦想成为诗人,背诵过王昌龄、岳飞、辛弃疾的作品,因此在誓师动员大会之后,我向连队党支部呈交了一份滚烫的请战书,诸如“马革裹尸在所不辞”“不破楼兰誓不还”之类的语句堆砌了不少。这份请战书不仅让我当上了战斗骨干,其实也是我最初的军事文学创作。

记得是部队抵达边境之后,在一个树林里,连队召开秘密会议,居然也让我参加了。指导员赵蜀川就战斗骨干的任务讲了一番话,那个会议对我而言,就像一针兴奋剂,让我很长时间都处在亢奋之中。

当时我们用的是小口径加农炮。第一次战斗,是抵近射击,直接配合步兵攻打对方的长形高地。

那天早晨,大雾弥漫,能见度很低,步兵在山上阵地射击,交替掩护冲击,不时有阵亡者和伤员从山坡上滚下来,令人触目惊心。我记忆最深的一幅画面,是连长李成忠在一个炮位边上举着望远镜观察目标,指导员赵蜀川前腿弓、后腿蹬,实施射击。连长透过浓雾捕捉对面火光闪烁处,操着四川话说:“这儿,那儿,向左5指幅,向上3密位。”指导员也不搭腔,吭吭哧哧地一发一发打,还不时喊一声:“好!打中了——装填!”

战斗白热化的当口,我被临时指定给副营长杨世康当传令兵。当时的情形确实很危险,连队十几个人负伤,但是我没有退缩,一直在各班、排之间穿梭,传达副营长的命令,督促各炮占领阵地。指导员打得汗流浃背,脱掉军装扔到一边,只穿着白衬衫。坐在山坡上的副营长火冒三丈,怕他暴露目标,让我去吼指导员穿上军装。我跑到炮位边上大喊:“指导员,副营长让你把军装穿上。”指导员打了一炮,这才直起腰来,穿上军装,顺手把手枪扔给我,笑眯眯地说:“小徐好样的,手枪你给我背着。”

那次战斗,在某篇文章上,记载为“炮兵团九连班占西侧长形高地进攻战斗”。当天下午,上级又指挥连队把一门炮推到一个名叫瞽山的高地,对敌人山洞火力点实施抵近射击。在山上待命的时候,同班老兵冯晔临译出一份电报后高兴地说:“徐贵祥这小子立功了,三等功。”据说,我是本团新兵当中第一个立功的。

随着这份电报到来的,还有一道命令,让连队派出两个电台兵——老兵李茂金带上我,跟副师长李成业到师指挥所。吉普车在山路上冒着弹雨飞奔,副师长坐在前排指挥驾驶员左冲右突,我的脊梁上背着709型小功率电台,肩上斜挎着手枪,心里装着三等功,豪情万丈——可以说,那是我一生中最不怕死的时刻。

吉普车一路跳跃,到了师指挥所。李老兵和我在指定的位置开机调频,传输命令。抬头望去,能看见城墙上面有师首长的身影,不远处仍是枪声炮声厮杀声,不时能听到头顶传来兴奋的喊声。

这以后,我们一路前行,大大小小又参加过几次战斗,直到一个月后战争结束,回到广西扶绥县休整,我们加农炮营驻扎在山圩农场。

有一天,来了一个作家,指导员派人把我叫去接受采访。3个月后,我们收到了一本《解放军文艺》,其中有篇特写《铁鞋踏破千重山》,记述了某部九连给养员龙怀富、炊事班副班长汪柏坤和新战士徐贵祥火线送饭的故事。最后的一段话这样写道:火炮怒吼,映红了夜幕,就在这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我们亲爱的新战士,来自淮北(此处有误,我家乡在皖西)的小徐兄弟,进入香甜的梦乡,脸上洋溢着稚气的笑容。《列宁在1918》里的那个英勇的瓦西里,在押送粮食回到彼得格勒之后,睡梦不也是这么香甜吗?

作者署名刘天增,当时是空军某部一个大队的副政委。他的文章让我浮想联翩。那天下午拿到杂志,走在师部所在地东门到山圩农场之间的红土地上,我一遍一遍地回味,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也要当作家,我在中学时期就开始写诗了啊——我的文学梦就是这样被唤醒了。

事实上,那个时期我已经开始写通讯报道了,因为我们连队是“英雄炮兵连”,涌现了一位战斗英雄和连长、指导员等二等功臣,上面不断有记者和作家来采访。指导员认定我是一个“笔杆子”,鼓励我写报道,写我们的英雄连。

广西休整期间,我在几家小报上发表过几篇“豆腐块”。归建之后,营教导员曾忠富又向团政治处主任徐尚礼推荐我,这以后,大半年我都在外面“出差”,住在师、团招待所,就干一件事情——写报告文学《炮兵英雄王聚华》。半年后,我们集中在军部招待所,7个战士业余创作员当中,其他人都是班长级别的老兵,唯有我是入伍几个月的新兵。实话说,那时候我并不把自己当作新兵,常常夸夸其谈,因为我的心里装着拜伦、雪莱和莎士比亚。

夏末秋初的一天,军政治部文化处处长雷河清通知我们说:“你们的作品出版了,明天早晨到文化处领书之后,大家就可以回部队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第一个跑到文化处办公室,帮助胖胖的王干事把那个箱子打开,屏住呼吸翻开书一看,其他6个同志的作品都有,唯独没有我的。可以想象,一个做梦都在渴望成功、成名的人,一个在任何场合都雄赳赳气昂昂的人,终于在无情的事实面前败下阵来。那一瞬间,我的天空变得漆黑一团。

第二天,我带着那本新书回到了连队,硬着头皮去见指导员。我说:“指导员,对不起,连队给我差旅费,还补贴伙食费,让我到洛阳、到武汉、到新乡去改稿子。半年了,别人的作品都出来了,我的作品没写好,没出来,对不起连队。”指导员瞪着我说:“怎么会呢?稿子我看了,没什么问题啊。你把这本书留下。”

第二天出操结束后,指导员向我招手说:“小徐过来,那本书我看了,有些作品确实比咱们写得好,有些作品写得不如咱们,不用咱们的稿子不是咱们的问题,是他们的问题。”

我说:“谢谢指导员安慰我。”

指导员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报道骨干,军区的报纸上发过文章嘛。你把写作放放,我跟连长商量了,派你到团教导队学习。先治窝,后治坡,我们九连需要笔杆子。”

指导员的这句话我当时不是太懂,懵懵懂懂去了团教导队,学习炮兵阵地基础知识。当了班长不久,经过各级推荐和专业、文化统考,我于参军的第二年春天考上了原武汉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那个时期,我的力量和潜能得到了极大的发挥,学炮兵射击指挥、计算诸元、修正弹道、步炮协同。特别是学习军事地形学和战术标图,如鱼得水。一比十万的地图举在眼前,我能看到具象的山川、河流、道路、桥梁和森林。而在夜里,闭上眼睛,我能看见这些景物上空的月光和星斗。这段时间学习的军事常识和由此发酵的诗情,为我以后的小说创作营造了一层梦幻般的底色。那个时期,即便在超负荷的训练中累得精疲力竭,空余时间,我还是坚持读书,新中国成立后的红色经典小说,几乎每一部我都读过,我坚信不疑,我早晚会成为一个作家。

大约是这年春节前夕,一个电话越过万水千山,打到我们五中队的队部。指导员在电话里说:“我说对了吧,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听指导员讲了来龙去脉,我这才知道,当初原武汉军区编辑的那本报告文学,里面只收录了中央军委授予称号的一级战斗英雄事迹。我们九连的王聚华是原广州军区授予称号的二级战斗英雄,所以我写的报告文学没有收进那个集子。

当时也没有明说还要不要出版续集,如今终于有了续集《烽火新一代》,我的那篇《炮兵英雄王聚华》赫然名列其中。得知原委,我无限感慨。要不是赵蜀川指导员和连队战友一如既往的鼓励和支持,我恐怕早就破罐子破摔了,哪里还会有一个作家徐贵祥呢?

1982年夏天,我从教导大队毕业回到连队当排长,尽管工作很忙,已经担任营教导员的赵蜀川还是鼓励我写小说。他跟其他首长说:“我们部队不缺武把子,如果能够培养出一个作家,英雄连队更是锦上添花。”

不久,我就被调到师政治部当干事,离文字工作更进了一步,并且有了一间宿舍。我很珍惜机关干部的条件,锲而不舍,坚持写小说。第一篇短篇小说《相识在早晨》发表在《飞天》1983年第7期,我拿着这本刊物回炮团向指导员报喜。指导员哈哈大笑说:“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你行。”

1984年,我所在的集团军组建侦察大队赴边境轮战,需要一名政工干部,我二话不说就把名报上了。那时候我已经决定走文学创作的道路了,我认为,一个作家要有丰富的生活经历,要有深刻的生活体验,最后能参与甚至制造一些传奇,在传奇的遭遇中体验生死、体验爱恨情仇、体验生离死别。

一年多的时间,战斗之余,我写了十多篇小说,到处投稿。刚开始,邮递员冯大爹来了之后,下属连队的通信员赖四毛很快就举着牛皮信封袋子到指挥组大喊:“徐干事,你的作品发表了。”指挥组里的参谋干事就起哄:“有稿费,请客。”我打开一看,都是退稿,觉得很没面子。我就私下跟赖四毛讲,“下回再来信,你不要举着喊,你偷偷地跟我讲”。

赖四毛说:“记住了。”以后,再有我的来信,他就悄悄地塞给我,再也不张扬了。

一年以后,我们完成了轮战任务,回到河南驻地,我被调到侦察连担任指导员。有一天,我带着几个排长检查内务,到了连部,看见赖四毛的床下堆了一堆东西。我问这是什么东西,赖四毛神秘地拐了拐我说:“别问了,一会儿再讲。”等几个排长走了,我回到连部,赖四毛压低声音说:“都是你的退稿。”

我吃了一惊,我哪有这么多退稿啊?我让赖四毛把那堆东西打开,一看,是20本《小说林》杂志,头题是我的作品《征服》。我马上打电话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指导员,指导员说:“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你行。”

后来,我考上了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打电话跟指导员报告,指导员又说,“我说对了吧”,再以后,我毕业后留在北京,先后担任解放军出版社总编室主任和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期间获得茅盾文学奖。每一次进步,我都要给指导员打电话,指导员总是那句话,“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你行”。有时候我想,指导员是怎么知道我行的呢?也许,最初这就是一句安慰鼓励的话,但是说多了,指导员对这句话越来越自信了,我对这句话也越来越自信了,到了最后,我虽然没有大的作为,也……还算行吧。

(刊载于《解放军报》2022年9月5日)

原标题:徐贵祥:我的指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