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特别爱观察别人家的窗户,这其实更是一种对温馨的小康生活的憧憬。其硬件是——一所看上去不歪不斜的小小房子。而它有两扇,不,哪怕仅仅一扇带窗栅的窗。小时候的我,对家庭生活的私密性,有着一种本能的,近乎神圣的维护意识。我不知它是怎么产生于我小小的心灵中的。是别人家的带窗栅的窗,给予了我一种关于家的暗示吗?
中国有个成语叫“以貌取人”。
我从不“以貌取人”。
更不会以服裳之雅俗而决定对一个人的态度。
但是坦率地说,我至今习惯于从一户人家的窗,来判断一户人家生活的心情。倘一户人家的窗一年四季擦得明明亮亮,我认为,实在可以证明主人的生活态度是积极乐观的。
我家住在一幢六层宿舍楼的第三层。那是一幢快二十年的旧楼,我家住进去也有十几年了。我家是全楼唯一没装修过的人家,但我家的窗一向是全楼最明亮的,每次都由我亲自一扇扇擦个够。我终于圆了小时候的一个梦——拥有了数扇可擦之窗的梦。我热爱那份家庭义务。起初我擦窗像猿猴一样灵活,一手扳着窗棂,一手拿抹布。手里是湿抹布,兜里是干抹布。脚登才两寸来宽的外窗台,身子稳稳的。看见的人便说:“小心点儿,太悬!”我还敢扭头回答道:“没事儿!”每次都那么擦上两三小时。后来不必谁提醒,从某一次起,我自己开始往腰间系绳子了。再后来系绳子也觉得不安全了,于是装了铁栅。于我,其实非是为了防盗,而是为了擦窗方便。现在,站在垫了板的铁栅上,我也变得小心翼翼的了,总担心连人带铁栅一齐掉下去。现在的我已不是十几年前的我了。我不得不暗暗承认我许多方面都开始老了。
我的一名知青战友,返城后,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间潮湿的地下室,一住就是十来年。他的儿子,从那地下室的窗,只能望见过往行人形形色色的鞋和腿,于是画以自娱。父亲大为光火,以为无聊且庸俗。现在,他23岁的儿子,已成小有名气的新生代漫画家。
地下室的窗,竟引领了那孩子后来的人生。
我以为,最令人揪心的,莫过于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大雪天冻死前所凝望着的窗了——窗里有使她馋涎欲滴的烤鹅和香肠,还有能使她免于一死的温暖。
我以为,最令人肃然的,是监狱的窗。在那种肃然中,几乎一切稍有思想的头脑,都会情不自禁地从正反两方面拷问自己的心灵,也会想到那些沉甸甸的命题,诸如罪恶、崇高、真理的代价以及“一失足成千古恨”。
夜半临窗,无论有月还是无月,无论窗外下着冷雨还是降着严霜抑或是大雪飘飞,谁心不旷寂?谁心不惆怅?
窗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似人心和太虚之间一道透明的屏障。大约任谁都会有“我欲乘风归去”的闪念吧?大约任谁都会起破窗而出,融入太虚的冲动吧?
斯时窗是每一颗细腻的心灵的框。而心是框中画。
其人生况味,唯己自知。
窗是家的眼。
你望着它,它便也望着你。
(本文选自《梁晓声说东北》,有删节)
原标题:窗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