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明诗中贴近生活的现实题材,亦只有唐代诗歌可与之媲美。我们知道,唐代的诗歌是比较贴近生活、贴近现实的。试想杜甫如果没有“三吏”“三别”“三叹”以及《兵车行》《丽人行》《悲陈陶》《哀江头》《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闪耀着思想光辉的作品,他能够赢得“诗圣”“诗史”的称号吗?白居易如果没有《新乐府》《秦中吟》以及《长恨歌》《琵琶行》那样贴近现实生活的篇什,能被人称为“广大教化主”吗?明诗的可贵处也在这里,抚时感事、托物抒情、关心朝政得失、同情人民疾苦的作品,充溢在明人的别集、选集和总集中,既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又揭示了问题的实质。同情下层人民疾苦的,如高启的《猛虎行》《田家行》《筑城词》《牧牛词》,张羽的《踏水车谣》,刘崧的《采野菜》,于谦的《田舍翁》,刘绩的《征夫词》《征妇词》,李东阳的《马船行》,李梦阳的《豆莝行》,王九思的《卖儿行》,何景明的《岁晏行》,袁宏道的《棹歌行》,陈子龙的《小车行》等,都是用血和泪写成的人间惨象,对处于水深火热的底层人民,给予了深切的关怀和同情,对于那些骑在人民头上的统治阶级,表示极端的不满和愤怒。他们在诗歌中所反映的深度和广度,是超迈了宋元而无愧于唐代的。特别是他们敢于把讽刺的烈火,烧向炙手可热的重臣权奸,甚至当时的最高统治者。如王世贞的《钦䲹行》,借钦䲹冒充凤凰,但不能改变其“啄腐鼠”“分遗腥”的本性,以讽刺严嵩读书钤山,攫取清誉,以蒙蔽君主,窃权罔利,执政二十年,贿赂公行,流毒天下,构思甚新,设喻甚切,不愧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得很好的名作。李梦阳的《内教场歌》和王廷相的《赭袍将军谣》,都是把攻击的矛头直接指向当时的最高统治者明武宗的。归有光的《甲寅十月纪事》和《海上纪事》,都是反映明代中叶倭寇骚扰沿海地区的惨象,州官怯战,拿民兵去充当炮灰;官司惧责,把灾情缩小到最低限度。已经是遍地焦土、十室九空了,而官吏不恤民困,仍然上门征税,弄得鸡犬不宁。思想性很强,艺术性也很高。正如钱谦益所评价的那样:“其于诗,似无意求工,滔滔自运,要非流俗可及也。”像这样贴近生活、贴近现实的诗歌,继承了杜甫、白居易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在诗歌发展史上起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怎么可以用“复古”“拟古”“模拟”“剿袭”一类的贬词掩盖其经久不息的熠熠光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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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开有清一代诗风的,是以顾炎武为代表的明代遗民诗人,而不是由明入清、主导当时诗坛的钱谦益和吴伟业,更不是“范水模山,批风抹月”的王士祯。清诗是我国古典诗歌的光辉总结,清代出现了不少杰出诗人和影响很大的诗歌流派,他们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特别是鸦片战争以后,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尖锐,帝国主义的铁蹄踏遍了大江南北,给中国人民造成了极大的灾难。诗人们蒿目时艰,身经世变,发而为诗,多愤世哀时之音、救亡图存之意,气贯长虹,义薄云天,慷慨多气,苍劲有力,具有崇高的民族精神、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量,直接继承了以顾炎武为代表的明代遗民诗人的诗风,抒时代之感,弘扬了我国诗歌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绝不是钱谦益那种“南渡衣冠非故国,西湖烟水是清流”“故鬼视今真恨晚,余生较死不争多”之类的诗,为自己的失节进行洗刷,甚至加以粉饰。吴伟业虽然能够“扶植善类”,赡护遗民,与钱谦益迎降清兵有所不同,但那种“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自怨自艾的没落感情,也不能承担开拓一代诗风的重任。林昌彝在《论诗》中说得好:“当代风骚谁领袖?开山独让顾亭林。”我认为这是一语中的的真知灼见。顾炎武是如何来开拓一代诗风的呢?一是从诗歌理论上来启迪,他的理论精髓是独辟蹊径,不依傍古人。他在《与人书》中说:“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又说:“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这种求变、求新、求独创的诗歌理论,虽在批判明代前后“七子”诗歌理论之弊,同时却哺育了有清一代的诗人,使之能熔唐铸宋,转益多师,尊唐而不抑宋,宗宋而不排唐,把继承和独创较好地结合起来。二是从创作上树立楷模,他的诗取法于老杜,而植根于现实,具有丰富的历史内容和沉雄悲壮的艺术风格。诚如沈德潜所说的:“宁人肆力于学……无不穷极根柢,韵语其余事也。然词必己出,事必精当,风霜之气,松柏之质,两者兼有。就诗品论,亦不肯作第二流人。”《明三十家诗选》也说:“亭林诗,凭吊沧桑,语多激楚,茹芝采蕨之志,黍离麦秀之悲,渊深朴茂,直合靖节、浣花为一手。”他所创作的那些辉煌诗篇,都是有为而发,有感而作,无一不反映时代的精神,无一不体现自己的艺术风格。《明诗别裁集序》还说:“(其诗)皆深造浑厚,和平渊雅,合于言志永言之旨。”这些正是清代诗歌的精神和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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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明诗是我国诗歌宝库中的一份珍贵遗产,我们应该给予正确的、科学的评价。丑诋前后“七子”,固然有失公允;鄙薄“公安”“竟陵”,亦为偏曲,因为他们都为建立明代诗歌作出过很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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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诗词名家讲”系列之《明诗三百首》“前言”,该书由叶嘉莹主编、羊春秋选注 。为方便读者阅读,文章内容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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