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名家讲”之《宋诗三百首》(二)

当然,散文化的诗句必须是着意锤炼出来的,必须更有表现力。在一篇诗中,散文化的诗句也不宜太多,太多则有损于诗的形象性和音乐性。如欧阳修的《答杨子静祈雨长句》:“军国赋敛急星火,兼并奉养过王公。终年之耕幸一熟,聚而耗者多于蜂。是以比岁屡登稔,然而民室常虚空。”虽然意思不错,但用一连串并非锤炼而出的过于散文化的句子发议论,既无形象,又乏情韵,因而略无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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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化的特点在律诗对偶句上的表现,其优点是:一、自然。如黄庭坚《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陈与义《次韵谢表兄张元东见寄》:“灯里偶然同一笑,书来已似隔三秋。”自然明畅,却字字对偶,都非信手拈来,而是经过烹炼,达到浑然天成的境界。二、流走。如苏轼《过永乐文长老已卒》:“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黄庭坚《题胡逸老致虚庵》:“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词语对偶而一气单行,化板滞为活泼。三、开阖跌宕。如黄庭坚《次韵王定国扬州见寄》:“未生白发犹堪酒,垂上青云却佐州。”陆游《书愤》:“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对仗工稳而文气跳荡,可使一篇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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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的许多杰出诗人同时也是杰出的散文家,吸取散文的句法、章法和表现手法以入诗,从而提高诗的表现力,乃是很自然的事。例如苏轼的《韩干马十四匹》,全诗只十六句,而纵横变化,不可方物。如方东树所说:“章法之妙,非太史公与韩退之不能知之。”又如王安石的《明妃曲》后篇,通过昭君“含情欲说”“传语琵琶”“弹看飞鸿”的表情、动作和“侍女垂泪”“行人”劝慰的多侧面衬托,突出地表现了昭君身去胡而心思汉的无限哀愁,并以“尚有哀弦留至今”收尾,与杜甫的“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同一意蕴。有人把“行人”讲的两句话看成作者的议论,显然不懂作者所用的表现手法。这首诗吸取了散文的章法,篇幅极短而容量极大,许多意思不是明说出来的,而是从前后的关合、照应、转换中暗示出来的。这首诗还吸取了司马迁开创的传记文学,乃至唐、宋人小说的表现手法,用多种人物的表情、语言来烘托出王昭君的心态。像这样突破诗歌传统表现手法而取得成功的例子,在宋诗中并不是个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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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讲了一些宋人“以文为诗”(包括“以议论入诗”)的优点。举凡体现了这些优点的宋诗,与唐诗相较,尽管有尚意、尚气骨、尚新奇的特点,但也并不缺乏情韵之美。有一些,既情景交融,又兴象超妙,达到了状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难显之情见于言外的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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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以文为诗”也有失败的一面。宋代理学盛行,理学家一方面认为“学诗用功甚妨事”,像杜甫的名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都被斥为“闲言语”;另一方面又很喜欢作诗,用诗歌形式讲理学。于是,连“一阳初动处,万物始生时”“太极圈儿大,先生帽子高”之类的“诗”都写出来了!正如南宋人刘克庄所批评:“近世贵理学而贱诗,间有篇咏,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这种“语录讲义之押韵者”,不仅在理学家的诗集里俯拾即是,而且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理学家以外的许多诗人,包括某些重要诗人。由此可见,宋人“以文为诗”的特点之所以特别突出,理学家用诗歌的形式讲理学、发议论以及由此造成的一种风气,也是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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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本质特点是抒情。在一切优秀的诗作中,抒情、写景、叙事、议论,常常是结合在一起的,而抒情,则是贯穿一切的基本特点。诗人被某种自然景物、社会生活、政治历史事件等感染。在这种情况下,宋人吸取散文的句法、章法、表现手法以提高艺术表现力,便可能写出好诗。在宋人的诗歌中,这种“以文为诗”的好诗是大量存在的,前面已作了论述。与此相反,以“理学诗”为代表的毫无真情实感而空发枯燥议论的诗,也为数不少;这也被列入“以文为诗”的范畴,但从本质上说,根本不算诗,而是“语录”“讲义”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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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以文为诗”而外,宋诗还有许多特点:题材广、流派多,在选材、琢字、炼句、用典、用韵、构思、谋篇等方面刻意求新求精,力求“变唐人之所已能,而发唐人之所未发”。正因为宋代的不少杰出诗人从空前的广度和深度上反映了不同于唐代的社会生活、时代脉搏和人们的心灵世界,而在表现方法、艺术技巧上又刻意求新求精,才使宋诗独具特色,堪与唐诗比美。把那些“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说成“以文为诗”,以偏概全,从而否定宋诗,显然是不合实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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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诗人思想情感的外化,而特定的思想感情,是和诗人的特定经历、处境密不可分的,要彻底读懂诗,就得弄清诗人的有关经历和处境。对于那些反映特定的社会生活或政治、历史事件的诗,要彻底读懂,还得下一些研究功夫,搞清楚有关的背景。宋人喜欢用典,讲究“以故为新”“精妙隐密”;但即使用典“精妙”得使人不觉,不明白所用的典故也能懂得诗意,但弄懂它必然有更深入的领会。宋人,特别是江西派诗人,强调“无一字无来历”;不知其来历,也能品尝到诗味,但弄清来历,诗味必然更丰美。宋人在遣词、造句、造境等方面追求凝练、生新、拗折、深远、隽永,又讲究笔势的奇逸纵横和章法的腾挪变化,也增加了充分理解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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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宋诗与唐诗的异同点,已有专家们作过阐述,可供参考。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对于宋诗的特点,只有熟读数百首有代表性的宋诗之后才能有具体而深切的领会。当然,特点是从比较中显现出来的,那还得熟读唐诗和其他朝代的诗。孔子说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英国的安诺德说过:“一时代最完美确切之解释,须向其时之诗中求之,因诗之为物,乃人类心力之精华所构成也。”多读些诗,是很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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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诗词名家讲”系列之《宋诗三百首》“前言”,该书由叶嘉莹主编、霍松林等注释。为方便阅读,本文内容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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