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在人间黄庭坚

黄庭坚自幼天赋极高、聪颖过人,七岁时作《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曾在诗坛引起轰动并广为传颂,小黄庭坚也被誉为“神童”。八岁时有亲友赴京赶考,黄庭坚又写了一首《送别》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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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云程着祖鞭,送君归去玉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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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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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首诗乍一看措辞准确妥当、思想超脱豁达、语气沉稳老道,但仔细咂摸,一股故作正经的“小大人儿”稚气洋溢其间,仿佛奶声奶气的童声唱戏,令人赞叹之余也忍俊不禁。更有意思的是,从后面一首诗的内容可以看出,黄庭坚从小就胸怀大志,认为自己不是凡人,而是像李白那样“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谪仙人”——因为触犯了“天庭”的某些规矩纪律,被玉皇大帝惩罚贬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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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黄庭坚小时这些天真无邪、自负自恋的“壮志豪言”,竟成为自己一生遭遇坎坷磨难的谶语和伏笔。由于黄庭坚生性耿直正派,做官后直言敢谏,并且为前朝皇帝(宋神宗)修史时尊重客观事实,所以屡屡得罪权贵,遭到政敌迫害,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竟然都是在戴罪贬谪中度过。他不仅被朝廷一贬再贬,官越做越小,而且“谪”的地点越来越偏僻荒凉,生活越来越困顿凄惨……但正如俗话说“坏事变好事”,贬谪生涯中的黄庭坚,虽然仕途每况愈下,但由于接触到广泛的社会生活和下层人民大众,在艺术领域有了长足进步,终于成长为承前启后、光芒夺目的一代大师。黄庭坚书法的地位和成就毋庸赘述,他的诗词无论在当时还是诗歌史上都是一流水平,遗憾的是“诗穷而后工”这个应验在绝大多数中国历代优秀诗人身上的魔咒,也成了黄庭坚难以逃脱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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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虽是苏轼的“门人”,但在文学艺术史上与苏轼齐名,并称“苏黄”。后人对比赏评两人的诗文,确实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比如他们都曾为著名画僧惠崇的画作题诗,苏轼写出了“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样千古传诵的名句,黄庭坚的组诗《题郑防画夹》(其一)则别有特色和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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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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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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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题画诗,苏轼就画论画、具体实在,而黄庭坚比老师更进了一步,让观者与画作之间产生了呼应与互动——从画面引出真景,再从真景返回画面,既拓宽了绘画作品的意境,也凸显出诗人自己的性情。面对画中烟雨笼罩的水面、天上掠过的归雁,诗人仿佛已置身于真实的江湖,马上想叫过来一条小船坐上回家乡去……直到听见朋友提醒才恍然大悟:“这只是一幅画啊!”——诗能写到这个份上,真的算是上品了。据史料记载,明清两朝文人只看得起唐诗,从不把宋诗放在眼里,康熙年间大学者、大诗人毛希龄最爱瞎抬杠,他批评苏轼的诗说:“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又指责黄庭坚:“画里画外莫辨,岂非呆痴乎?”不过老毛也不只是跟苏黄过不去,他谁也看不上眼。据说他读《朱子》时,身边摆个稻草人当朱熹,看到有不合己意的内容,就连打带骂,非得让这个“草包朱夫子”认错才行……对苏黄,他已经是够客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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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归笑话,正因为像毛希龄这样的诗坛大人物都过于崇拜唐诗,有意或无意地“看不懂”“看不惯”唐以后所有诗人的作品,再加上封建统治者的文化专制日趋严酷,言论自由的空间逐渐狭窄,所以中国诗歌自宋以后每况愈下,元明清的许多诗作者基本走入陈陈相因、丧失个性、缺乏情趣、呆板僵化的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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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坛自宋代以后整体滑坡,除去上述种种外因,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内因”:中国诗歌这朵奇葩从《诗经》的“萌芽”时期发展到唐代的“盛开怒放”,无论在形式方面还是内容方面均已登峰造极,达到巅峰极顶状态,难怪鲁迅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后人哪怕是极个别的“天才”“尖子”,也很难摆脱模拟仿效的命运和照搬照抄的毛病。所以,聪明的黄庭坚在诗歌理论方面独出心裁地提出了“点铁成金”的主张。这个著名的“黄氏定理”的中心意思是,既然我们无力摆脱和走出“诗经之风”“大唐之光”,那么无论是写景、抒情、叙事、议论、用典,在不得不模拟、借鉴乃至“照搬”古人的作品时,都必须尽量争取将其转化、消化、变化成自己的东西——既要不露痕迹,还要有所引申、升华。换言之,诗歌作品在不可避免的“食古”“师古”前提下,只有争取不“泥古”,并“化”出新意,即“说自己的话”,才能立足于诗坛,传之于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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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确的理论结合坚持不懈的实践,黄庭坚成功了。作为著名书画家群体里罕见的大诗人,黄庭坚开创了诗坛上赫赫有名的“江西诗派”并当之无愧地被尊为“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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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年)黄庭坚被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绍圣四年(1097年),再贬一级,移戎州(今四川宜宾)。仕途屡屡受挫后,本来就恃才傲物的黄庭坚索性破罐破摔,更加愤世嫉俗,诗词作品也充满嬉笑怒骂。在谪戎州时,他经常与当地朋友诗酒唱和,喝得醉醺醺的。有一天黄庭坚头上插着野菊花,歪戴官帽,拿着笛子在风雨中狂吹,并作《鹧鸪天》一词宣泄苦闷和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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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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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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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激愤狷狂并不是黄庭坚性格的全部,他和苏东坡一样,面对艰难困苦也有开朗豁达、积极乐观、诙谐幽默甚至天真烂漫的一面。比如他的《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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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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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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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黄庭坚写字不分场合,只要兴致上来,有笔有墨,不管室内室外、墙上地下、石头树皮,什么地方他都写。有一次他见身体魁伟的好友翰林学士顾子敦夏天伏案午睡,就把人家宽阔的后背当成了写字板,纵情挥毫取乐……顾子敦回家后,发现夫人和丫鬟们都惊奇地盯着自己的后背看个不停,连忙脱衣检查,顿时哭笑不得——原来黄庭坚竟然把一段历史故事编成小诗,写在了自己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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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楼阁古今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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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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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宁三年(1104年)三月,黄庭坚到了广西宜州,因当地官吏刁难,竟租不到像样的房屋,只好栖身在城墙上一间破败狭窄的阁楼里。宜州气候潮湿,夏秋之交更是闷热难捱,但黄庭坚照样读书赋诗、写词唱歌,书法也越练越精。这一年的重阳节,当地军界人士在城楼大开筵席,鉴于黄庭坚的声望,也邀请他参加。在大家酒酣耳热之际,黄庭坚悄然退出,独立城头放眼远眺,思亲怀乡之情不禁涌上心头。恍然间,他听到几个少年在慷慨陈词,大谈“万里封侯”的理想抱负,不禁慨然长叹,作了一阕《南乡子》题写在墙壁上,然后自己倚栏高声吟唱……据记载,这是黄庭坚生平最后一阕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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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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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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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十日,干涸多日的宜州下了一场小雨,酷热的天气骤然变得凉爽起来。黄庭坚正与朋友在小阁楼里对坐聊天,便挽起裤腿,脱掉鞋子,把双足伸到屋檐外。当脚丫沾到清凉的雨点时,他舒畅极了,笑得散乱了满头白发,回头对朋友范寥说:“痛快!信中(范寥的字),我一生从没有这样快活过……”话音未落,就慢慢地倒了下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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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艺术大师黄庭坚,从一个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英俊少年”变成满头白发、落魄癫狂的“憔悴老叟”——漫长而黑暗的中国封建社会,就是这样在华夏神州大地上演绎着一幕又一幕的诞生培育天才、又摧残毁灭天才的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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