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晚颇欲归,主人苦见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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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不能饮,老病怯觥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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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意不可违,欲去且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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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醉彼自止,醉亦何足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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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意昏昏,落日在岭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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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里有人家,欲憩聊一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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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叟喜我至,呼我为“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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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以“我非是”,俯笑仍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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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心久已尽,犹有不下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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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父亦外我,我老谁与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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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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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陬(zōu):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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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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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作于宋乾道四年(1168年),收录在《江湖集》中。这一年,诗人四十二岁,丁父忧守制在家。编在这首诗前面两首诗的题目是《人日诘朝从昌英叔出谒》《暮宿半途》。昌英叔是诚斋(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自号诚斋野客)的族叔,名辅世,号达斋,与诚斋同为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进士,也是他的诗友,《江湖集》中二人唱和之作颇多。这首诗题目所称“次日”,盖承前“人日”(正月初七)而言,即宋乾道四年(1168年)正月初八。大约这年人日清晨,诚斋和昌英叔一道外出给人贺年,中途在别人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打算回家,却被主人苦留劝酒,结果喝醉了。诗人在醉归途中,偶然到一个农家歇脚,于是写了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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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诗分为两段,写了两件事。前八句是第一段,写诗人和那个苦留劝酒的主人勉强周旋的情况。日暮欲归,被主人苦留劝酒,诗人本来是能喝几杯的,但现在“老病怯觥筹”,有点不胜酒力了。诗人这时才四十二岁,不能算老,但“叹老嗟衰”是一些士子文人的老习气,曹丕三十岁就说自己“已成老翁”,欧阳修自称“醉翁”时也还不满四十岁,他后来在自己诗中也承认:“我行四十犹强力,自号醉翁聊戏客。”又说:“我昔被谪居滁山,名虽为翁实少年。”所以,对于诗中的“老病”二字不必过于认真。诗人本意不愿留饮,但主人盛情难却,便一醉方休!诚斋论诗,尝言“学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和李天麟》)。这里“我醉彼自止,醉亦何足愁”,正表现了这种“透脱”的诗风和诗人“透脱”的个性。碰上什么纠缠不清的麻烦事,只要你肯“豁出去”,也就没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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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意昏昏”以下至篇末为第二段,写诗人和一个田父交谈的情况。离开那主人家,诗人已经喝得神志昏昏了。一转眼夕阳西下,酒后无力,偶见竹林深处有一人家,打算休息一下。一位田父很高兴地出来接待诗人,一见面就把诗人唤作“君侯”。这称呼引得诗人急忙辩解:“我不是君侯,请不要这样称呼我!”然而无效,老头子笑了笑,只是摇头。“君侯”是古代对列侯的尊称,后世一般用来泛称显贵的官人。诚斋出身清寒,但他于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中了进士,接着当了赣州司户,永州零陵县丞。张浚为相,推荐他出任临安府教授,入京不久,旋丁父忧,在家守制。官虽不大,但在农人眼里,总是个“官”。“君侯”这称呼,鲜明地划出了统治阶级和劳动人民间的界限,诗人想越过它,但没有办到。这使人联想到鲁迅《故乡》中关于中年闰土的那段描写,闰土的一声“老爷”,让作者感到自己和童年时代的好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七百年前,田父的一声“君侯”,让杨诚斋心中亦有这样的感慨。他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沉痛呼吁:“机心久已尽,犹有不下鸥。田父亦外我,我老谁与游?”四句是全诗的结穴与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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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黄帝》篇:“海上之人有好沤(鸥)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诗中“不下鸥”这一形象所包蕴的内容是深广的,它远远超过了眼前这个一问一答的范围。诗人一向以诚心待人,但他所接触到的却总是那种无法冲破的隔膜和猜忌,这种千百年来由于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所造成的人与人间的心理关系,是一种实际的存在,它是无形的,但又是强有力的。于是,有着赤子之心的诗人感受到了孤独和寂寞,自己连善良、纯朴的田父也无法接近,还能去哪里找一个忘机密友呢?这一层意思,前代诗人在作品中鲜少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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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诗写了两种人,第一段中的主人不知是谁,但可以肯定是官场中的人物,诗人对他的感情是比较冷淡的。第二段写老农却是另一种情感。两相映衬,使全诗有了新的面貌,给人一种新的感受。全诗除“不下鸥”一事用典,其他纯用白描,愈朴素,愈真挚,一切都使人觉得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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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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