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只为太空那一“吻”

2011年11月3日凌晨,北京飞控中心灯火通明,大厅里每一个人紧盯大屏幕,屏住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一声声沉稳而又清晰的指令声在不断回响。

“5公里停泊。”

“400米停泊。”

“30米停泊。”……

播报出的距离越近,大厅里的情绪就越发紧张。

此时此刻,已经坐在电脑前良久的张崇峰没有一丝丝倦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屏幕,在那里,一组组数据不停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足以扣人心弦。

张崇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想平复自己紧张的心情。他仿佛站在比赛位置的射击运动员,正端起赛枪,瞄准靶心。

他紧张,但手不能抖,因为这比赛与众不同,只要他扣下扳机,就必须命中十环。

这一个瞄准,他足足瞄了16年。

1995年,刚刚博士毕业的张崇峰作为中国航天人的一员,赴俄罗斯参观学习。

俄罗斯继承了苏联的衣钵,是老牌航天强国,而那时的中国航天,相比之下还算个稚嫩的少年。

在俄罗斯,张崇峰受邀参观了能源火箭公司的太空对接机构研制车间。

太空对接,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航天器在太空飞行时连接起来形成更大的航天器复合体,去完成特定的任务。

有人给它取了一个浪漫的名字——“太空之吻”。

然而,太空无边无际,航天器相距万里。想让两个航天器严丝合缝接在一起,比万里之外操纵一条丝线,穿进一根绣花针的针孔还要更难。

因为在太空中,两个航天器还是高速飞行的。一旦对接失败,极有可能双双撞毁。

所以,想完成太空之吻,根本没有想象中那样容易。

当时,只有俄罗斯和美国掌握了空间交会对接技术,而能够独立研制对接机构的只有俄罗斯。

接待张崇峰一行的,是俄方的对接车间主任。

他不无自豪地说:“世界上所有的对接机构都是我们这里生产出来的。”

俄方主任还直截了当地告诉张崇峰,对接机构的研制难度非常大,美国人搞了这么多年,到现在都要找俄方采购,“你们中国人想要这套设备,只能从我这里买。”

如果买这一套对接机构,需要多少钱呢?

俄方主任开出了一个天价,仅设计专利费单项就高达1亿美金。

要知道,当时整个中国前一年的外汇储备规模,才有500多亿美元,这是一个几乎让中国航天人不能接受的购买成本。

而且买并不能解决长远问题,这种专利和技术永远掌握在卖方手里,将来哪怕更换一个零件,都必须要找到原厂,原厂就算再开一个天价,那关键时刻也只能认可。

张崇峰暗暗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一定要研制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对接机构”。

种子种下了,但生根、发芽却是一个尤为漫长的过程。

张崇峰进入了对接机构研制团队。大家带着热情聚在一起,确定研究方向。

对接机构关系到今后载人航天、空间站建设等一系列远大目标。既然从零做起,那我们就把目标定高一些,远一些!

研制团队决定对标国际先进,一开始就提出了跨越式发展的思路——要研制开发能与国际空间站相匹配的异体同构周边式对接机构。

异体同构周边式对接机构,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名字。

而它的实物,简直比这个名字还复杂千万倍。

这种对接机构适应性强、承载能力大,便于航天员在不同飞行器之间自如进出,但与之相应的是重量大、对接初始条件要求特别严格、构造也异常复杂。

而且,更关键的是,当时的中国航天人,连对接机构的一些基本情况都无法完全掌握。

对接机构的关键技术是什么?工程化的技术难点在哪里?

这些ABC问题,对于当时只有7个人的研制团队而言,只是停留在模型和图片资料上的东西。

一句话,当时的研制团队连纸上谈兵的基础都没有。一切都是理想,一切还是未知。

怎么办?

从头办!

为了把异体同构周边式对接的方案论证清楚,张崇峰和同事们搜集和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相关资料。

他们自己动手,寻找并翻译俄罗斯对接机构公开出版的所有相关书籍。经过艰苦的努力,宛如大浪淘金一样,从字里行间筛选一点一滴有价值的信息。

光是研制团队收集到的各类资料,就装满了整整十个大箱子;仅撰写这篇论证报告,就足足用去三个多月的时间。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一轮轮评审,一轮轮质询,最终,张崇峰等人提出的方案被专家采纳。

种子发芽了,靶心瞄得更准了一些,张崇峰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作为技术负责人,张崇峰提出了系统参数设计优化模型,解决了系统方案、动力学建模等关键问题。

在没有参考资料的情况下,研制团队完成了对接机构的关键技术攻关,研制出了空间对接机构的正样产品。

样品有了,试验成了关键。

张崇峰带领团队,反复钻研,终于研制出了空间对接机世界上首个十自由度气浮式对接缓冲试验台、六自由度对接综合试验台、热真空对接试验台,以及对接机构整机特性测试台等国际一流的大型地面试验设备。

一位俄罗斯专家参观这些试验设备时,羡慕地对张崇峰说:有了这些设备,你们的对接机构一定能够成功!

梦想越来越近,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到梦想的指尖……

天宫一号,是我国载人航天工程发射第一个目标飞行器,也是我国第一个空间实验室,按照计划,它将于2011年9月发射升空,并与神舟八号、神舟九号和神舟十号飞船完成多次空间交会对接。

2011年1月30日,农历腊月二十七,再有三天,就是农历兔年的春节。

此时,距离天宫一号的发射还有不到9个月时间。

十自由度气浮式对接缓冲试验台上,捕获缓冲试验已经接近尾声,即将完成最后的一组试验。

只要试验顺利,研制开发16年的对接机构正样产品就要出发,交付总体,完成飞行器组装。

试验进展十分顺利,大家不禁缓了一口气。

晚上8点多,劳累数天的张崇峰回到家中,刚要休息,急促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这是测试负责人的电话,他急切地通知张崇峰:试验发生了意外!

捕获传感器信号异常。

张崇峰心头一紧,他二话不说,掉头冲出家门,拦下一辆出租车,急匆匆赶回实验室。

问题发生在对接机构的传感器上,在对接环分开后,十几个传感器应该同时弹出,但有一个传感器的数据却发生了迟滞。

在这之前,研制团队已经进行了1000多次试验,从来就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问题?

研制团队的全体成员都赶到了实验室,张崇峰把大家聚在一起,打起精神,抽丝剥茧,开始寻找各种蛛丝马迹。

心细如发的设计师发现传感器附近有一些剥落的涂层——是不是有多余物把传感器卡住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

因为航天的每一件事都是大事,所以也有“质量归零”的严格要求。

不过,如果原因出在多余物上,在发射时间节点后墙不倒的状态下,那解决起问题也相对容易。这个原因,大家都可以接受。

但是,张崇峰不敢轻易认同这个观点。

多余物是不是传感器卡滞的真相呢?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呢?比如那个大家最不愿意提及的原因——

如果,是设计上出了问题呢?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解剖产品!”

张崇峰和到场的叶勋副总指挥一起,迅速作出了最终决定。

这可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这意味着研制团队将风险和责任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说通俗点,就是为了万无一失,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锅,先主动背起来!

背这口锅,责任重大。如果问题出在传感器本身,光重新制造周期就长达5个月以上。

而且传感器制造完成后,还要调试、试验,加上交付、组装,这么长的周期,如何应对9个月后的发射任务?又怎么向国人交代首次交会对接任务推迟呢……

对此,团队内也有不同的意见。

因为经过两个昼夜的排查、计算和仿真,出现传感器故障的概率仅为千分之一,就算出现了小概率事件,冗余设计也完全能够确保首次交会对接任务圆满成功。

说实在话,张崇峰的心里也非常纠结。

但是,有一句话时刻警醒着他。

“失败就是差一点点成功,成功就是差一点点失败。”

张崇峰决定,把所有的事情都做透,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不带一个隐患上天,“只有执着地追求,才能成功。”

他要用执着来诠释成功,这也是中国航天人的敬业精神和严谨风范!

张崇峰和同事们用50倍放大镜,一遍又一遍检查着设备。问题终于浮出了水面,传感器内部出现了变形。

是力学和结构设计的问题,这是研制团队曾经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可是,张崇峰和同事们却坦然了。既然发现了问题,那就解决问题!

没有时间了,他们迅速就地集合,开始制订改进方案。

此时,已经是年三十的傍晚,实验室所在工业区冷冷清清,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

远处隐约传来鞭炮声,别人都回家过年了。

但张崇峰和同事们却不愿离开,项目指挥来到实验室,宽慰大家,命令所有人回家吃年夜饭,大年初三再回来上班。

疲惫的张崇峰回到家里,已经是年三十深夜。

家里面儿子还生着病。为了照顾儿子,爱人也没有出门。

超市关门了,厨房冷冷清清,干干净净,没留下什么食材。别人都在过年,张崇峰家里连吃的都没有。

一家三口只好给附近的亲戚家打电话,跑人家家里蹭了顿年夜饭。看着儿子烧得红彤彤的脸颊,张崇峰的心头涌上一阵愧疚。

虽说定好大年初三重返工作岗位,但时间不等人。

张崇峰陪着儿子挂了一天吊瓶。大年初二一大早,便急急忙忙来到了实验室。

让张崇峰感动的是,同事们不约而同都赶了过来,他们心里都牵挂着对接机构。

大家互相道了声“过年好”,就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之中。经过九天九夜的奋战,他们找到了症结,提出了解决方案。

大年初六,是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

副总指挥叶勋带着大家的成果,启程飞往贵州,协调传感器改进研制事宜。

工厂也不含糊,经过2个月加班加点,终于生产出改进后的传感器。在最后的关头,大家团结一心,保证了整体工作不在自己的手里误班误点。

张崇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然而,长时间的压力,高负荷的脑力劳动,使张崇峰患上了严重的头痛病。

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就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他更不愿向别人讲。他独自默默来到医院,但多次检查,始终找不出原因。

医生只能定性说,这是神经性头痛。

每次发病,张崇峰都感觉头上戴了紧箍咒,那种疼痛欲裂的感觉,常常使他恨不得一头撞到石墙上,把自己的脑袋撞开。

他不能让头痛影响工作,慢慢地,久病成医,张崇峰找出了“归零”的方法,那就是冰敷和咖啡。

他随身带着冰袋和咖啡,头痛起来连喝三五杯才能见效。

为了不影响大家的工作,每次头痛发作时,张崇峰总是默默找个地方,独自咬牙忍受,扛过去之后,立刻投入工作。

同事们与他相处多年,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病情。

2011年8月,天宫一号发射在即,执行任务的张崇峰和往常一样来到食堂吃早饭。突然,他剧烈呕吐起来,整个人一下子瘫倒在座位上。

大家吓坏了,急忙联络试验队的队医。

在队医赶来的路上,张崇峰慢慢缓了过来。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他患上了严重的神经性头痛。

张崇峰的工作,同样离不开家人的默默支持。

那一年,张崇峰的爱人在荷兰拿到硕士学位,准备攻读博士。此时,张崇峰的工作进入了关键阶段。

得知这个消息,爱人放弃了攻读博士的机会,毅然回到国内。航天人的每一位家人,都是中国航天事业的坚强后盾。

十六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2011年11月3日凌晨,张崇峰坐在北京飞控中心。马上,天宫一号将要与神舟八号在太空中完成对接。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张崇峰多年的梦想即将成为现实,他仿佛正从瞄准器里看向遥远而清晰的靶心。

伴随着一声声沉稳的指令,在340千米的高空中,两个8吨重的飞行器正以每秒7.8公里的速度快速接近!

“317报告,对接机构加电正常。”

20米、10米、5米,0.4米……

“嘭……”

遥远静谧的太空自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张崇峰仿佛真真切切地听到那个美妙的回音。

他攥紧拳头!

“317报告,对接机构捕获。”

“317报告,对接环开始拉回。”

“317报告,对接环拉回到位,对接锁锁紧开始。”

“317报告,端面密封完成。”

“317报告,对接机构锁紧完成。”

十环!正中靶心!

在那一刹那间,潮水般的掌声响彻大厅。

中国人完成了“太空之吻”!

十六年攻关岁月,十六年执着坚守,十六年风雨兼程,十六年梦想成真。

研制团队的小伙子熬花白了头发,张崇峰也从初出茅庐的“嫩芽菜”,逐渐成为中青年技术领军人才。

十六年前,他亲手种下了一粒梦想的种子。

十六年后,这枚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长成了参天大树。

但对张崇峰来说,一颗种子并不够。

他还有更多的梦想——建设中国人自己的空间站,把我们的航天员送上月球,以及奔向更遥远、更广阔的深邃太空。

中国人的航天梦,将一年比一年更绚烂辉煌。(本文据2016年航天精神事迹报告会《十六年,只为太空那一“吻”》一文改编;配乐:曹阳;朗读:臧熹)



原标题:十六年,只为太空那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