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1]樊楼畔，有一小茶肆，甚潇洒清洁，皆一品器皿，椅桌皆济楚[2]，故卖茶极盛。熙、丰[3]间，有一士人，邵武[4]军人李氏，在肆前遇一旧相知，引就茶肆，相叙渴别之怀。先有金数十两，别为袋子系于肘腋间，以防水火盗贼之虞。时春月乍暖，士人因解卸衣服次[5]，置此金于茶桌之上，未及收拾。旧知招往樊楼会饮，遂忘记携出。饮极欢，夜深将灭灯火，方始省记。李以茶肆中往来者如织，必不可根究，遂息心，更不去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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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数年李复过此肆，因与同行者曰：“某往年在此曾失去一包金子，自谓狼狈冻馁，不能得回家。今日天与之幸，复能至此。”主人闻之，进相揖曰：“官人说甚么事？”李曰：“某三四年前曾在盛肆啜茶，遗下一包金子。是时以相知招饮，夜深方觉，自知其不可寻，遂一向归安于下处，更不曾拜禀。”主人徐徐思之曰：“官人彼时著毛衫，在里边坐乎？”李曰：“然。”又曰：“前面坐者著皂披袄乎？”李曰：“然。”主人曰：“此物是小人收得，彼时亦随背赶来送还，而官人行速，于稠人广众中，不可辨认，遂为收取。意官人明日必来取。某不曾为开，觉得甚重，想是黄白之物也。官人但说得片数称两同，即领去。”李曰：“果收得，吾当与你中分。”主人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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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肆上有一小棚楼，主人捧小梯登楼。李随至楼上，见其中收得人所遗失之物，如伞扇衣服器皿之属甚多，各有标题曰某年某月某日某色人所遗下者，僧道妇人即曰僧道妇人，其杂色人则曰其人似商贾、似官员秀才、似公吏，不知者则曰不知其人。就楼角寻得一小袱，封结如故，上标曰某年月日一官人所遗下。遂相引下楼，集众再问李片数称两。李曰计若干片，若干两。主人开之，与李所言相符，即举以付李。李分一半与之，主人曰：“官人想亦读书，何不知人如此。义利之分，古人所重。小人若重利轻义，则匿而不告，官人待如何？又不可以官法相加。所以然者，常恐有愧于心故也。”李既知其不受，但惭怍失言，加礼逊谢，请上樊楼饮酒，亦坚辞不往。时茶肆中五十余人，皆以手加额，咨嗟叹息，谓世所罕见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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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者谓伊尹之一介不取[6]，杨震之畏四知[7]，亦不过是。惜乎名不附于国史，附之亦卓行之流也。今邵武军光泽县乌州诸李，衣冠颇盛，乃士人之宗族子孙。高殿院之子元辅，乃李氏亲，尝与予具言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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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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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京师：指北宋的京城汴京，即今河南开封市。 [2]济楚：整齐鲜明。 [3]熙、丰：北宋宋神宗在位时的年号。熙，熙宁（1068年—1077年）。丰，元丰（1078年—1085年）。 [4]邵武：古地名，即今福建邵武。 [5]次：中间。 [6]伊尹之一介不取：伊尹，商汤的大臣。一介，介通“芥”，草芥，比喻轻微。此句是说伊尹清廉。 [7]杨震之畏四知：杨震是东汉名臣，他在升任荆州刺史、东莱太守时，路过昌邑。昌邑县令王密是杨震提拔的人，他在晚上带着黄金去拜见杨震，杨震拒绝接受。王密说现在是晚上，没有人知道。杨震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王密惭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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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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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选自《摭青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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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金不昧的行为，无论是在哪一个社会哪一个时代都被认为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这篇故事所记述的就是发生在北宋时期的一件非常感人的拾金不昧的故事，它充分说明了拾金不昧一直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和优良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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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重农抑商的观念较严重，商人被认为是好利忘义之人，而这篇故事却热情赞美了一个开茶馆的小商人的高尚行为。作者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只是称他为“主人”，我们姑且称他为“茶馆主人”吧。这篇故事虽然很短，但时间跨度却很长，从李氏的丢金到金子的失而复得，前后经过了三四年的时间，而时间跨度越长，就越是表现出茶馆主人不贪金钱的高尚品德。李氏丢失金子后，根据常理认为不可能再找回来，于是就“不更去询问”。如果不看后面的文字，我们也会有和李氏同样的想法。可是奇迹偏偏在我们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发生了。几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李氏与朋友又来到茶馆，无意中谈起自己当年丢失金子的事。茶馆主人听到后，便动问道：“官人说什么事？”从茶馆主人的行为我们不难看出，几年以来他一直在留心失金客人的情况，这就比较真实地反映出他为人的厚道。当李氏跟随茶馆主人来到小棚楼时，发现里面放着很多客人遗失的东西，而且每件东西上还写明丢失者的身份和日期。读到这里，我们不得不赞叹茶馆主人的认真、细心，并从中看到他的真诚和善良。当李氏为了表示谢意要和茶馆主人平分金子时，茶馆主人却谈出了一番义利之分的大道理，致使作为读书人的李氏也不由得“愧怍不言”。可知茶馆主人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商人。最后，作者又采用侧面烘托渲染的手法，通过旁观者之口赞叹茶馆主人的侠义行为是“世所罕见”。在讲完故事之后，作者犹觉意犹未尽，又将茶馆主人与伊尹、杨震这类历史名人相比，认为茶馆主人如果载入正史，也是“卓行之流”，丝毫不比伊尹、杨震逊色。作者调动了叙述、描写、议论等多种表现手法，将茶馆主人这位小人物的形象描绘得可敬可佩，赞美之情溢于言表。敢于为小人物树碑立传，这正表现出作者的识见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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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于通过细节描写表现茶馆主人的形象是这篇故事的一个特点。对于茶馆主人的语言、行为，作者虽着墨不多，写来却很丰满生动。比如，他听到李氏谈到丢失金子的事后，立即前去搭话，说明他对客人失物的关心。李氏讲明失金的经过，他“徐徐思之”，甚至还记得李氏当年穿的衣服和所坐的位置。找到李氏遗失的金子后，他并没有轻易将金子交出，而是详细问明了李氏失金的数目后，才将金子还给李氏，足以看出他的慎重细心。茶馆主人的语言行为看上去很自然，也很平凡，但他那高尚的品格正是在这自然平凡中流露出来的，使人觉得真实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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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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