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昂《广闲情赋》

维禀气兮清浊,独得意兮虚徐[1],耳何聪兮无瑱[2],衣何散兮无裾。务冥怀于得丧,宁勤体乎菑畲[3]。将使同方姬孔[4],抗迹孙蘧[5],精骛广漠,心游太虚。傲朝曦兮南荣,遡夕飙兮北疏,非道之病,惟情之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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繇是含颖怀粹[6],凝和习懿,器奫沦兮幽忧[7],德芳馨兮周比。井无渫兮泉融[8],珠潜辉兮川媚。又何必陋雄之尚玄[9],笑奕之心醉[10],悲墨之素丝[11],叹展之下位[12]。苟因时之明扬,乃斯文之不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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睇烟景兮飘飘,心悬旌兮摇摇,感朝荣而夕落。嗟响蛩而鸣蜩。姑藏器以有待,因寄物而长谣。愿在首而为弁,束玄发而未衰,会名器之有得,与缨珥兮相宜。愿在足而为舄,何坎险之罹忧,欲效勤于竖亥[13],思追踵于浮丘[14]。愿在服而为袂,传缯素而饰躬,异化缁之色涅[15],宁拭面而道穷。愿在目而为鉴,分妍丑于崇朝,惊青阳之难久,庶白首以见招。愿在地而为簟,当暑溽而冰寒,伊肤革之尚疚,胡寤寐以求安。愿在觞而为醴,不乱德而溺真,体虚受之为器,革谲性以归淳。愿在握而为剑,每辅袵而保裾,殊铅铦之效用,比硎刃而有余。愿在橐而为矢,美筈羽之斯全[16],畴懋勋而锡晋[17],射穷垒而衄燕[18]。愿在体而为裘,托针缕以成功,非珍华而取饰,将被服而有言。愿在轩而为篁,贯岁华而不改,挺介节以自持,廓虚心而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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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愿兮寔繁,我之心兮若此,蓄为志兮璞藏,发为文兮雾委[19]。既持瑾兮掌瑜,复撷兰兮蓺芷。始无言兮植杖,终俯首兮嗟髀,振襟兮自适,觌物兮解颐。云无心兮瑕举,萝倚干兮丛滋,想陵谷之变地,况玄黄之易丝。人可汰而可锻,己不磷而不缁,苟一鸣而惊人,何五鼎而勿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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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而拥膝清啸,倾怀自宽,枢桑户荜兮差乐,鸠飞梭跃兮胡难。指夜蟾兮为伍,仰疏籁兮邀欢,何孙牧而伊耕[20],何巢箕而吕磻[21]。涤我虑兮绿绮,清我眼兮琅玕,周旋兮有则,徙倚兮可观。终卷舒兮自得,契休哉于考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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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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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虚徐:从容温雅貌。 [2]瑱(tiàn):以玉塞耳。《诗经·鄘风·君子偕老》:“玉之瑱也。”毛传:“瑱,塞耳也。” [3]菑(zī)畲:耕耘。田一岁曰菑,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畲。《周易·无妄》:“不耕获,不菑畲。” [4]姬孔:周公姬旦与孔子。周公制礼作乐,孔子宣传仁爱,都是儒家的圣人。 [5]孙蘧(qú):孙武与蘧伯玉。孙武为春秋时军事家,见《史记·孙子列传》。蘧伯玉为春秋时卫人,见《论语·宪问》及《卫灵公》《左传·襄公十四年》等。 [6]繇:通“由”。含颖怀粹:谓具有极好的、特殊的本质。 [7]奫(yūn)沦:深沉广阔貌。幽忧:深忧。 [8]井渫(xiè):井中污物。《周易·井》:“九三,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孔颖达疏:“渫,治去污秽之名也。” [9]雄:扬雄。《汉书·扬雄传》:“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丽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 [10]奕:谢奕。《晋书·谢奕传》:“奕每因酒,无复朝廷礼。尝逼(桓)温饮,温走入南康主门避之,主曰:‘君若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奕遂携酒就听事,引温一兵帅共饮,曰:‘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所怪!’温不之责。” [11]墨:《墨子·所染》:“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毕,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12]展:春秋时鲁国大夫展禽,因食邑柳下,谥惠,又称柳下惠。《孟子·万章下》:“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 [13]竖亥:《山海经·海外东经》有云“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选,九千八百步。竖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外。”郭璞注为“竖亥,健行人。” [14]浮丘:传说黄帝时仙人。刘向《列仙传》卷上云王子乔“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郭璞《游仙》有云“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15]缁(zī):黑色。涅(niè):黑色染料。《论语·阳货》:“不曰白乎?涅而不缁。” [16]筈(kuò)羽:指箭的后面部分。筈是箭的末端,羽是箭尾之鸟羽。 [17]畴:通“酬”。懋(mào)勋:大功劳。锡晋:《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楚城濮之战后,“(周)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重耳)为侯伯,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彤弓一、彤矢百……晋侯三辞,从命。”锡,通“赐”。 [18]穷垒:孤城。衄(nǜ)燕:战国时,齐田单攻聊城,燕将固守,岁余不能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燕将得书,泣三日,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见《史记·鲁仲连列传》。衄,挫折,失败。 [19]雾委:雾落,看不清楚之意。沈约《内典序》:“感降参差,云霏雾委。” [20]孙牧:孙指公孙弘。《汉书·公孙弘传》有云“公孙弘,菑川薛人也。少时为狱吏,有罪,免。家贫,牧豕海上,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伊耕:《史记·殷本纪》有云“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孟子·万章上》有云“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 [21]巢箕:指巢父遁于箕山事,见皇甫谧《高士传》卷上。吕磻:指吕尚垂钓磻溪事,见《史记·齐太公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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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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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曾作过一篇《闲情赋》,抒发对旷世佳人的思慕之情,萧统说是“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陶渊明集序》)。朱昂却对陶渊明的《闲情赋》十分推崇,《宋史·文苑传·朱昂》:“尝读陶潜《闲情赋》而慕之,因广其辞曰……”可见朱昂此赋即模拟陶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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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赋开篇明志,“维禀气兮清浊,独得意兮虚徐”,人禀受自然之气而形成不同的品质与个性,作者自己在清浊纷呈的人世间,独得清气,从容温雅。虽然物质生活贫乏,却自有聪慧之质;尽管衣服敝陋,却自有萧散之气,宁肯沉沦下僚,躬耕南亩,也要永葆高远的情怀,“将使同方姬孔,抗迹孙蘧”,在对古之贤才的追慕中,作者树立了追求精神独立自由的志向,“精骛广漠,心游太虚”,在现实困厄中,个人可以超越所处环境的局囿,达到精神的逍遥畅游。作者的精神与“朝曦”、与“夕飙”一同来往于天地之间。起首第一段,作者独标高格,申明自己不同流俗,志存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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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作者则直陈自己内在的美好品质,申明自己“含颖怀粹,凝和习懿”,有着颖特纯粹的本性,也有沉静温良的习性,而这些美好高洁的品性,自然而在,并不需要刻意炫示,“井无渫兮泉融,珠潜辉兮川媚”,既然有了对自己美好德性的自足与自信,作者以“又何必”三字引发了对前人事迹作为的感叹,扬雄写《太玄》以自守淡泊,谢奕醉酒以睥睨礼俗,墨子见染丝而发叹,柳下惠居下位而不怨,“陋”“笑”“悲”“叹”四字中表露了作者较为复杂的感情,既含有与扬雄等人同命相惜之感,又流露出作者的超越之思,不必计较一己之荣辱得失,也不必在乎个人之升沉穷达,而是一心想将美好品质发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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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有了此赋中间部分“十愿”的设想。春景熙熙,万物勃发,作者中心摇摇,眼见朝荣夕落,不由得激发出建功立业的抱负,春秋代序,时光飞逝,更是催生了作者急欲实现理想的意愿。故而“寄物而长谣”,发出了“愿在某而为某”的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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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闲情赋》曾设想十种“愿在某而为某”,情愿自己变成这些东西,以达到与佳人朝夕相处、永不分离的目的,情意真挚,构思十分新颖。朱昂也模拟陶赋“在某而愿为某”的格式,写了十种愿望,感情抒发形式与陶赋毫无二致,但朱昂此赋所抒发的思想感情却与陶赋不同,陶赋重在表达企慕爱恋之情,而朱昂则是在申发自己的志向。以朱赋的“十愿”来说,“愿在首而为弁”“愿在足而为舄”“愿在服而为袂”“愿在目而为鉴”“愿在地而为簟”“愿在觞而为醴”“愿在握而为剑”“愿在橐而为矢”“愿在体而为裘”“愿在轩而为篁”,等等,都在描写一种理想,表白自己的心迹,即表明自己具有美好的道德和节操,希望能成就一番事业,成为有用的人物。这“十愿”写得细致具体,撷取平常生活中习见之物来喻托自己的追求,其中所有的描写陈说均是紧紧围绕这些物什的特征而开展。最后一愿“愿在轩而为篁,贯岁华而不改,挺介节以自持,廓虚心而有待”更是直表衷肠,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不管遭遇何种艰难,作者会一直坚守内心的高尚操守,会一直保持自己的纯洁本性。“廓虚心而有待”与前文“姑藏器以有待”相呼应,反复重申的“有待”二字,表明作者的心态是积极乐观的,并不屈服于人生困境,对现实生活的态度并非超然冷漠,作者顾惜自己的种种美好品质,但他并不沉溺于自恋,并无遗世独立的偏执,而是对现实生活持有热情,对未来寄予了种种美好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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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完十愿之后,作者以“人之愿兮寔繁”一段来反观自己的愿望,这些细琐的愿望,如同藏宝玉于璞,若非细雕精琢则不能明晓,即使是形诸于文字,也是迷离不清的,谁能从中看出并理解“我”的一片冰心呢?然而,作者始终保有对自身品性的高度自信和十分自足,“既持瑾兮掌瑜,复撷兰兮蓺芷”,如此高贵的才华品行,纵使无人知晓、无人理解、无人欣赏,作者也只是“无言兮植杖”“俯首兮嗟髀”,最终也能够“振襟兮自适”“觌物兮解颐”,作者始终能自适其志,不为物牵,超越现实局限,达到精神意趣的安适。为了强化此种心不为形役的信念,作者开始以几种不定的事物来反衬,云随风飘浮,萝依附而生,陵谷错综起伏,颜色缤纷多变,人心变幻莫测,有人随波逐流、与世俯仰,有人却保持本性、坚守自我,“人可汰而可锻”,作者却“己不磷而不缁”,经历挫败而不折,出自淤泥而不染,要潜心修志,要养精蓄锐,最后“苟一鸣而惊人,何五鼎而勿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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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番波动起伏之后,作者内心复归平静,“已而拥膝清啸,倾怀自宽,枢桑户荜兮差乐,鸠飞梭跃兮胡难。指夜蟾兮为伍,仰疏籁兮邀欢”,安贫乐道,情寄自然,意寄林泉,也是安顿心灵、自我解脱的一种途径,古代不知有多少才华之士隐居穷处,“何孙牧而伊耕,何巢箕而吕磻”,想到这些,“终卷舒兮自得,契休哉于考槃”,自己顺天知命,也就不必为自己的现实处境而焦灼忧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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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观全篇,可以看出,作者的思想感情始终在现实和理想之间矛盾徘徊,发表愿望时激情澎湃,顾虑现实时却又黯然低沉,有积极用世的强烈期望,也有消极避世的无奈感喟,当然在这种抑扬进退之中,作者最终还是实现了精神的超越和心灵的安顿。通篇赋志写情,结构匀称,对仗工整,用典精切,语言华赡,赋中“十愿”,以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发愿,在极普泛而又极琐细的题材中阐发心志,情蕴深婉,托兴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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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昂此赋形式上模拟陶赋,而中心意思却与陶赋有着根本的不同。同时我们看到,陶赋的文辞优美、构思新颖、想象丰富等特点,在朱昂此赋中都得到了继承和发展,因而不可因模拟陶赋而贬抑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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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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