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兮秭归,寂寞兮屈氏。楚之孙兮庸之子[1],伉直远兮复谁似[2]。宛有庙兮江之浦,予来斯兮酌以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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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嗟神兮生何喜,九疑阴兮湘之涘[4]。鼓桂楫兮兰为舟,横中流兮风鸣厉。忽自溺兮旷何求,野莽莽兮舜之丘。舜之墙兮缭九周[5],中有长遂兮可驾以游。揉玉以为轮兮,斫冰以为之辀[6]。伯翳俯以御马兮,皋陶为予参乘。惨然愍予之强死兮[7],泫然涕下而不禁。导予以登夫重丘兮,纷古人其若林。悟伯夷以太息兮,焦衍为予而嘘唏。古固有是兮,予又何怪乎当今?独有谓予之不然兮,夫岂柳下之展禽?彼其所处之不同兮,又安可以谤予?抱关而击柝兮[8],余岂责以必死?宗国陨而不救兮,夫予舍是而安去?予将质以重华兮,蹇将语而涕出[9]。予岂如彼妇兮,夫不仁而出诉!惨默默予何言兮,使重华之自为处。予惟乐夫揖让兮,坦平夷而无忧。朝而从之游兮,顾子使予昌言。言出而无忌兮,暮还寝而燕安。嗟平生之所好兮,既死而后能然。彼乡之人兮,夫孰知予此欢?忽反顾以千载兮,喟故宫之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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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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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楚之孙:《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者,名平,楚国同姓也。”庸之子:《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伯庸是屈原父亲的表字。庸之子,原文作“原之子”,据《历代赋汇》改。 [2]伉(kàng)直:刚直。 [3]醑(xǔ):此指用于祭奠的清酒。古代用器物漉酒,去糟取清叫醑。 [4]涘(sì):水边。 [5]舜之墙:指九嶷山脉。缭九周:山脉盘旋。 [6]斫(zhuó):砍削。辀(zhōu):车辕,代指车。 [7]愍(mǐn):怜悯。 [8]抱关击柝(tuò):守门打更的小吏,比喻地位低微的小官。 [9]蹇(jiǎn):句首语助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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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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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方20的苏辙随父兄取长江水道北赴京师。途中,他们“浮扁舟以适楚,过屈原之遗宫”(苏轼《屈原庙赋》)。“遗宫”即屈原的故居“乐平里”,在今湖北秭归,唐朝被改建为祠,立像祭祀,但因年久失修而荒凉败落。有感于屈原生前的伟大和身后的寂寞,苏辙,这位追慕屈原高洁人格的年轻才子,在凭吊之际也创作了这篇与其兄苏轼同题的骚体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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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文分为两大段。苏辙首段即以“凄凉兮秭归,寂寞兮屈原”一句起笔,抒发了自己亲眼目睹屈原庙衰败景象后的感受。又以屈氏后人无复有伉直之士,来衬托屈原的寂寞与孤独。在这样的情境下,苏辙情感勃郁,拟代屈原抒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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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苏辙笔下,祭奠屈原庙的氤氲香火和弥散酒气,引来神灵纷沓,庙主屈原自然也现身了,并开始向神灵和凭吊者倾诉衷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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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文第二段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吁嗟神兮生何喜”后的四句。赋文先以屈原的口吻向神灵质问:生有何喜?正是体味到生已无喜可言,屈原开始回顾自己生前被贬在“九疑阴”和“湘之涘”时,乘舟徘徊容与、淹回疑滞后选择“自溺”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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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层从“忽自溺兮旷何求”到“纷古人其若林”。赋文继续以屈原的口吻述说“忽自溺”后的驾游经历。当屈原把浩浩之白之身付诸澹澹清流后,他显然达到“超然高举以保真”、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了。在他眼中,天地是如此旷邈、悠远,苍梧之野莽莽苍苍,九嶷山脉高耸盘旋,就连九嶷峰下的暗河也曲折绵长而“可驾以游”。水路舟游后便是陆路车行。车以高洁的冰、玉为轮为辕,以廉正的伯益、皋陶为御者为参乘。一路上,他们“惨然愍予之强死兮,泫然涕下而不禁”,对屈原的遭遇深表同情,并将屈原引登至重峦起伏的九嶷山上,会见纷纷总总的历代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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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苏辙让屈原诉说的所见所历之景不离帝舜死地是合乎屈原的心态的。屈原有着浓厚的重华情结。生前,当屈原在“世溷浊而莫余知”、处境极端孤独的时候,常作飘然高举之想,“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以达到生命的永恒:“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因此,“吾与重华游”是其精神支柱和生命的终极归依。即使生命终结了,重华所葬之地,也是其魂魄的盘桓之所。可见,苏辙对屈原其人、其作的把握是相当精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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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层从“悟伯夷以太息兮”到文末,主要是探寻屈原之死的原因和意义。其实,在苏辙之前,对屈原的君国态度、道义情操、生死去就等问题进行深切关注、体察及探求者代不乏人。其中,尤其对屈原之死更是褒贬不一。如扬雄认为“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班固指责屈原“露才扬己、忿怼沉江”;刘勰言其为“狷狭之志”;颜之推斥其是“显暴君过”。既然如此,则屈原之死的意义与价值何在?对此,年轻的苏辙不免陷入迷惘和思索之中。因此,他借屈原之口努力作出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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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中写道,面对其他历史人物对自己之死或叹息,或嘘唏,或指责的态度,屈原激愤之情溢于言表,认为自己“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而沉江自溺并非先例,而是“古固有是兮,予又何怪乎当今?”接着,屈原用沉痛的语气自诉自沉的原因:“抱关击柝兮,余岂责以必死?宗国陨而不救兮,夫舍是而安去?”的确,屈原之“忽自溺”决非一般意气用事的愚妇蠢夫可比,而是出于一种深沉的家国之爱。苏辙认为屈原“国身通一”,当宗国败亡之时出于对宗国的责任和热爱便以死明志的解释是有道理的。苏辙此论,张扬了屈原以死谏君、以身殉国的社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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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以死明志对苏辙的感奋作用是明显的,但一个伟大人物的殒落,多少还是令人惋惜不已。于是,年轻的苏辙试图寻求一条既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又“坦平夷而无忧”的仕途道路。因此,他仍然借屈原之口说道:“予将质以重华兮,蹇将语而出涕。予岂如彼妇兮,夫不仁而出诉!惨默默予何言兮,使重华之自为处。予唯乐夫揖让兮,坦平夷而无忧。朝而从之游兮,顾子使予昌言。言出而无忌兮,暮还寝而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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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自感言行合于中正,即使世俗之人不理解也不作怨妇般哭诉,并打算不再向重华质询。因为他相信重华能英明地决断。相信在重华的时代,君臣能遇合,君主能从谏如流,臣子则竭诚尽忠,言出无忌,暮寝燕安。实际上,这一番话,也是即将踏入仕途的苏辙对未来君臣关系的设想与憧憬。赋文接着又以屈原的口吻郑重声明:“嗟平生之所好兮,既死而后能然。”屈原高歌自己的死亡,认为在死亡的世界,他平生的“美政”理想能得以实现。这种欢乐,是“彼乡之人”无法理解和体味的!由此可以见出,苏辙对屈原之死的价值是高度肯定和褒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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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畅意的欢欣却很快被悲凉的感叹所取代,赋文最后写道:“忽反顾以千载兮,喟故宫之颓垣。”忠魂喟叹的并不是自己身后的落寞,而是故国衰败覆亡的千载遗恨!至此,屈原伟大峻洁的人格所散发出的光辉照彻寰宇,一扫破败屈原庙的凄凉而为这位年轻才子所激赏与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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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在其《楚辞后语》卷六《服胡麻赋》题序中评苏轼《屈原庙赋》时说:“独公自蜀而东,道出屈原祠下,尝为之赋,以诋扬雄而申原志,……是为有发原之心,而其词气亦若有冥会者。”朱熹的这一段话,也可移用来评论苏辙此赋。只是稍有一点补充:词气若有冥会者,在苏辙,则是打破时空的界限,给屈原以表演的舞台让其自陈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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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调元《赋话》曾云:“两苏皆有《屈原庙赋》,宋祝尧谓大苏赋如危峰特立,有崭然之势;小苏赋如深冥不测,有渊然之光。”确实,苏辙此赋在思想内涵上虽不及其兄之作有深度,但他却能从屈原自沉的原因及意义进行心灵的照察,以期自己的心灵与千百年前另一颗心灵进行真实的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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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安湘 何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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