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骊山记

骊之山郁然而青,而其水浩浩然鸣九衢也。古柏森森然翳[yì]东西岭,故宫遗址,多不可识。山下之民,有雪领而杖者,作而前日:“民虽耄,犹仿佛忆之。”指其岿然而坟者曰:“是举火台,褒女之所笑也。”指其温然而澄澈者曰:“是莲花汤,明皇、妃子之所浴也。”问山下之故垒,曰:“是尝锢三泉而闻七曜[yào]者,始皇帝之地市也。”余倚松四顾,苍茫久之。乃披荒榛,踞危石,楚声而歌曰:“涓涓者流,与山俱逝兮。空潭自照,影不至兮。吁嗟乎兹山,祟三世兮。”歌竟,浴于长汤,遂登老氏宫、极于台,东过石瓮寺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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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倦,假寐僧榻,忽有丈夫峨冠修髯,揖余而言曰:“吾子失言。夫山奚能祟?使吾幸而遇严、匡诸君子,岂不亦嘉遁之薮?吾子谓九叠之屏,七里之滩,何遽出吾上耶?又使吾所遭者为宣城、孤山辈,骚坛之士,艳称久矣,吾岂复戎吾姓也?”余蘧[qú]然觉,自悼言之失也,复喟然叹曰:“异哉!天子之贵,不能与匹夫争荣,而词人墨客之只词,有时为山川之九锡也,异哉!今之处士,谁能入山而为水石所倚重者,吾当北面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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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袁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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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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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今湖北公安)人。万历二十年(1592)中进士,历官吴县令、吏部郎中。与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都是晚明反对复古主义运动的“公安派”的代表人物,时称“三袁”。论诗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有《袁中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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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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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这篇游记,写法与一般游记有所不同。游踪的记录和景物的描叙并不是全文的重点,而是通过诗人楚声而歌“吁嗟乎兹山,祟三世兮”,怪罪骊山作祟于周幽王、秦始皇、唐玄宗这三代帝王,似乎他们所造成的罪孽该由骊山来负责。接着,采用梦中主客问答形式,让骊山山神托梦给他,为骊山辩护,认为山是不能作祟的,倘若骊山有幸遇到严光、匡俗这些著名的隐士,岂不成为“嘉遁之薮”?倘若骊山遇到了谢朓、林逋这些诗坛名士,被他们所颂扬,哪里会冠以戎族的骊姓?听了山神的辩护,诗人蘧然觉醒,喟然感叹:天子虽贵,却不能与匹夫争荣;词人墨客的只言片语,有时却相当于为山川加九锡。这真是令人惊异啊!但是,能够为山川品题、“为水石所倚重”的当今隐士真是太少了,于是他在结尾说:当今要是有这样的人,“吾当北面事之”。由此点出全文的思想主旨:非山川能作祟,而是古代那些逸豫亡国的帝王玷污了名山秀水;非山川能作祟,而是那些视名山为“终南捷径”的假隐士使名山秀水蒙羞。这种写法灵动舒展,风趣活泼,显然是受到了南齐孔稚珪的名篇《北山移文》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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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长安吟咏》,中华书局,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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