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橘赋

猗嘉树[1]之葳蕤兮,实挺生[2]于南国。维骚人之颂厥美[3]兮,秉不迁之贞徳。奄[4]枝干之离披兮,抗[5]园林而无色。哀灵木之变衰兮,抚枯株而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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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其始也,连彩璇星,植根瑶圃。阴成绿叶,含耿介以凌霜;萼吐素华,散棻芳[6]而入户。佳人以是盘桓,翠羽于焉翔舞。迨夫清霜变律,白露零庭。实垂金而攒布[7],蒂连理以宗生[8]。本自潇湘[9],荐彤廷而包随锡贡[10];非因羽翼[11],登玉案而果以珍名[12]。紫梨[13]方其津润,柘浆[14]失其甘馨。所以树重江陵[15],每置官而呈瑞[16];功标《本草》,恒蠲疾以析酲[17]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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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何气改穷阴,衰催急节[18]。干背日而凋伤,条随风而骚屑[19]。汉上苑[20]之玉树,既失青葱,楚三闾[21]之木兰,俄成萎绝。晨曦照耀,欲雕饰以无能,暮雨低垂,讶芳菲之顿辍。呜呼,半死[22]嗟桐,先伐叹桂[23]。昔日婆娑,今朝憔悴。芗林[24]改色,谁看密叶之垂阴;嘉荫无存,共惜修柯[25]之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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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不若樝梨[26]涩口,犹自遂其敷荣[27];椒榝[28]含辛,反得矜其生意。观物理之雕换[29]兮,固有盛而必衰。谁芳根之久植兮,谁漙露[30]之长滋。惧徙北而化枳[31]兮,宁就槁而不辞。彼人事之迁流兮,纷菀枯[32]其若斯。任大钧之回互[33]兮,何必泫然[34]于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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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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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嘉树:佳树,美树。 [2]挺生:挺拔生长。 [3]骚人之颂厥美:指屈原《橘颂》。 [4]奄:忽然。 [5]抗:耸立。 [6]棻芳:芬芳。 [7]攒布:密布。 [8]宗生:丛生。 [9]白玉蟾《橘隐记》:“潇湘有橘乡。” [10]彤廷:朝廷。汉代宫廷用朱漆涂饰,故称。包随锡贡:谓包裹橘柚而进贡天子。 [11]李德裕《瑞橘赋》:“岂因人之羽翼,感大钧之独运。” [12]《艺文类聚》卷八十六引潘岳《橘赋》:“炫熀乎玉案,照曜于金盘。”果以珍名:《酉阳杂俎》卷十八载,天宝十年,宫中甘子结实一百五十颗,宰臣进贺表,有“故得资江外之珍果,为禁中之华实”之句。 [13]紫梨:《蜀都赋》:“紫梨津润”。 [14]柘浆:甘蔗汁。 [15]树重江陵:《史记·货殖列传》称蜀汉江陵千树橘,此其人与千户侯等。 [16]置官:《艺文类聚》卷八十六引《异物志》:“交趾有橘官长一人,秩二百石,主贡御橘。”又引《建武故事》曰:“平西将军庾亮送橘十二实共同一蒂,为瑞异,群臣毕贺。” [17]蠲(juān)疾:治愈疾病。析酲(chénɡ):解酒。 [18]急节:急变的节令。 [19]骚屑:枯萎。 [20]上苑:皇驾园林。扬雄《甘泉赋》:“翠玉树之青葱兮,璧马犀之瞵㻞。” [21]三闾:屈原。《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中洲之宿莽。” [22]半死:枚乘《七发》有龙门之桐,“其根半死半生”。 [23]先伐叹桂:《庄子·人间世》:“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24]芗林:宋代向子諲(yīn,恭敬)居所称芗林,自号芗林居士。 [25]修柯:长长的枝条。 [26]樝梨:果名。李咸用《和吴处士题村叟壁》:“秋果樝梨涩,晨羞笋蕨鲜。” [27]敷荣:开花。 [28]椒榝(shā):植物名。椒:花椒。榝:似茱萸而小。 [29]雕换:凋零更替。 [30]漙(tuán):露水多的样子。《诗·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毛传:“漙漙然盛多也。” [31]化枳:《晏子春秋·杂下十》:“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32]菀(yù)枯:荣枯。《国语·晋语二》:“(优施)乃歌曰:‘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里克笑曰:‘何谓苑?何谓枯?’优施曰:‘其母为夫人,其子为君,可不谓苑乎?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谤,可不谓枯乎?枯且有伤。’” [33]大钧:指自然。回互:回环交错。 [34]泫然:流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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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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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文学作品太多,酝酿了千百年,早已形成一个复杂的立体结构,许多体裁、题材都符号化了。这样的情形对读者和作者都提出了要求,但也提供了便利。以这篇《枯橘赋》而言,读者应该能从题目和体式上马上有所联想:它很像屈原的《橘颂》。如果没有这样的敏感,甚至完全不知道《橘颂》,在一片空白里阅读这篇赋,也并无不可,只是能从中接受的信息会大打折扣。这就是符号化的作用,能用则是利,不能用就是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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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鹤龄是一个生不逢时的文人,正好生活在明清的交界处,由于身处清朝的时间稍多一些,我们现在是把他当清朝人的。在朱鹤龄的时代,所有的汉人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抗争,要么顺从。朱鹤龄的朋友顾炎武就是一个坚决的反清分子。相比之下,朱鹤龄只是一个不合作者。到了清朝,他坚决不再做官,只是钻研学问,所以,后来人们很少有把他和当时的复明志士联系起来的,和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并非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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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鹤龄生平的确没有留下鲜明的明朝遗老的痕迹,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想法。这篇《枯橘赋》中,就暗含了他不能明说的隐衷。战国时屈原首创《橘颂》堪称咏物诗的鼻祖,从南国橘树绿叶素荣的外貌写到独立不迁的操守,由橘及人,借物咏志,是千古名篇。朱鹤龄以此为基,重作《枯橘赋》,既不是形式上的仿拟,也不是对《橘颂》的改编扩充。在屈原的笔下,橘是一个高洁独立的形象,与屈原本人有着高度的同一性。到了朱鹤龄,橘不再光鲜亮丽,而是枯橘,由于天气的原因,灵木变衰,枝干离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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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枯橘究竟是朱鹤龄的自我描述,还是他眼中的故国的化身?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咏物的机巧就在于此,这就是文字之妙。正如《橘颂》中的橘,和屈原本人如此相似,却终不说破,犹如庄周化蝶,栩栩然蝴蝶也,蘧蘧然周也。朱鹤龄在赋中首先轻轻点出橘之枯,随即充分利用了橘在传统文化中丰富的信息符号资源,作了一个朦胧的标本式描述,这个部分中规中矩,几乎和专门收罗辞藻典故的《事类赋》《词林典腋》如出一辙,在全篇中,这一部分文采最好,却只有结构性功能,与“枯”字全然无关。欲扬先抑,欲写其枯,先写其荣。这样的笔法与《橘颂》实出一辙,不过屈原是开创者,没有那么多现成的典故辞藻可用,只能先写其外表,后写其品质。接下来,笔锋陡转,风云变色,橘树委顿。这个情节显然有所喻指,但作者没有明言,委婉含蓄的文学作品也不该明言。但不明言不等于不说,如果文章就此戛然而止,则是不知所云的一篇赋了。于是,最后一个部分推出全文的主旨,当然,用的仍然是隐微的暗示。这部分有两句是关键。一是“惧徙北而化枳”,字面上用的是橘逾淮北以为枳的典故,但当明末清初之际,南和北有什么寓意,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只是典故如此,不可擅自修改,这句话为了适合典故,未免在逻辑上有点小疵:橘本是南方嘉树,当秋风来临之际,若欲回避,应当南迁才对,何以说不徙北而宁愿就槁?当然,读诗文不能这样较真,那样是胶柱鼓瑟了。二是“人事之迁流”,全文都在写橘,最后无端出来一个人事,究竟何人何事,读者自己想去,作者点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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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赋,可以看作是作者在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中的一种表态,就如他的生平一样,有学养,有原则,但绝没有剑拔弩张的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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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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