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于飞

白鹭终于飞了起来——身影如燕山之雪,飘飞,俯仰,迂回,穿行在碧蓝如水的天空,在湿地那幅翠绿与苍黄间杂、色彩浓郁的油画里。

“草长平湖白鹭飞。”我已在那里恭候多时。每次开头都要等,都要凝望。那时你根本不知它藏在哪里。待你稍一走神,突然,一只或几只白鹭便刷地飞了起来——太远,我听不到声音,“刷地”只是我的感觉。这里不是燕山,而是边城普洱——我的目光任那些雪花牵引着,顿时超越了俗世,去到了某个纯净自在的世界。我注重自在。万物既有它自在的缘由,也有它自在的时刻。飞行时的白鹭是自在的。自在,是生命最为生动的姿态。其时,想起《诗经》的“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最早见湿地里有白鹭飞过,还是刚来边城不久。开头我以为那是哈尼族长诗里常常出现的白鹇鸟,友人说不是,是白鹭。那会儿的白鹭好像也就一两只。有时路过那片水域,我会静静地注视它们一会儿。那时它们还小,加之边城的秋天来得既晚亦短,周遭水草丰盛花木繁茂,本就不大的水域让苇丛隔成了几片,小白鹭刚一起飞,就像支持不住,立马藏进了另一处苇丛。几次想用手机拍下它们,都没成功,然而在远处看它们的起飞与栖止,也成了一件乐事。渐渐地,它们飞得高了些远了些,但是它们的起飞与回旋似都无定规,想要拍下其翩翩姿影谈何容易。只要看到边城深秋、初冬时分翠绿与苍黄夹杂的背景上,那飞动回旋着的白色精灵,心就有了一种无名的安顿与愉悦。从它们面前,当然也是从我面前掠过的,既是深紫秋红也是碧绿幽蓝,小小湖面波光粼粼,星辉成串,着白色舞裙的白鹭雀跃着,无论低空飞翔,还是脚尖触水的刹那,都会让人的心湖随之荡漾。

很难想象,位于北回归线附近的普洱,与我们的台湾和遥远的古巴,竟在同一纬度线上。往西南方向百多公里,就是西双版纳,边城冬天比昆明暖,夏天比景洪凉。这是座温暖亦温和的城,不惟天气,还有人心、人情。温和是一种品行一种气质。白鹭喜欢这里,缘由就不言自明了。

大多时候,白鹭是歇着的,那是另一种自在。飞行不是目的。再华丽的飞行,最终都会归于一次寻常的歇落,择良枝而栖方是终生的日常。那时,它们一溜地临水而立,像是约好了一起晒太阳。太阳真好。阳光下的白鹭,像都披上了金色大氅。四野悄寂,似能听见它们说,别以为我们已收敛了翅膀,我们从不属于尘埃,即便哪天再也回不到空中,也会悄悄练习飞翔。偶尔,能看到它们在苇丛间游动,其姿娴雅从容。

有一次,几只白鹭游向一团艳红的花丛,我以为那只是花的倒影——水域四周,冬樱花正开得灿如云霞。我盯着那丛花、那些白羽,一时,仿佛晴空中起了海风海浪,许久才回过神来。白鹭乃中国文化的经典意象。“振鹭于飞,于彼西雍”,《诗经·振鹭》以白鹭起兴,鼓吹吟诵以迎嘉宾,还有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张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杜甫的“一行白鹭上青天”,李白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白鹭一直飞翔在诗词的格律与音韵之中。这个小小的名词唤起的,从来都是喜庆、高洁、典雅与清明。

如此说来,我是有多幸运呢?始于19世纪初,中外曾有无数人出没于这座边城,几人有过这样的幸运?为弄清能否打通一条从云南到湄公河入海口的蒸汽船贸易航路,1867年10月,随着著名的法国湄公河考察队进入这座边城,写下过《加内报告》的加内先生,在进入当年的思茅、如今的普洱时曾说:“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连绵起伏的山丘上有一点晒得干枯的植被。红墙或白墙旁会有几棵树,很吸引人的目光。我们恍惚到了普罗旺斯。”然而他肯定没有看到过这里的白鹭。那之后,1895年随另一支法国湄公河考察队进入这座边城,写下《从东京湾到印度》一书的亨利·奥尔良,尽管“围绕着澜沧江这片叶子的主干,行走在那些更加细小的叶脉里”,大约也没看到过这种景象。他们都心不在焉,觊觎的只是这片大地及其物产。而上世纪40年代到过边城,著有《滇南散记》一书的左翼作家马子华先生忙于禁烟,西南联大教授刘文典先生则急着为人写墓志铭,体悯的都是人间甘苦,料想都无暇顾及几只白鹭,去深味生命的自在。

自在,是生命万物毕生的追求。白鹭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没人去打搅它们。它们的儿女都长大了吧?过年了,它们要回家吗?等春天到了,它们还会在这里飞翔或栖息吗?

离开那片湿地时回头一望,随着一阵花枝颤动,碧蓝如水的天上,白鹭又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