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带着永远的遗憾,开始国家级非遗项目定点深入生活的。
2019年3月,兴国山歌国家级传承人——103岁的徐盛久去世;2019年5月,蓆狮、犁狮国家级传承人——83岁的谢达祥去世。距离我找上门去的时间,仅仅相差几个月。人间有许多事,都是失去后愈加感到珍贵或惋惜。我常常痛悔地想,如果我早一些深入这个领域,如果我早一些走进他们的生活,是不是可以挖掘出更多隐于时光深处的矿藏?
非遗,原本就是一项抢救性的事业。要将那些濒临消失的、悠久古老的民间文化打捞上来,要把它们重新擦亮,一寸一寸地接续流淌的命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滚滚时代洪流中,在高音喇叭式的你争我抢中,非遗文化发出的声音,还非常微弱,还需要放慢脚步才能谛听到。
一个斜阳夕照的黄昏,我行走在绵江河边,去一户人家做拆迁动员工作。从那一排排老旧的房子中间,忽然飘出了唱古文的声音。赣南客家方言的说唱,悲情、凄婉,一声一声地碎着人心。我想起儿时的麦菜岭,一位外地流浪而来的艺人,名叫老谢,在村庄里住下来,拍着梆筒,唱了几个月的古文,所得仅为三餐饭食、夜宿安寝。老人、妇女,一天天围坐在他身旁,一边听,一边抹泪,似乎永远也听不完,听不厌。
多么久违的古文。我拼命地寻找声音的源头处,走进那所光线黯淡的房子,却发现,只是一盒录播的旧磁带。真实的说唱艺人却无踪可觅。30年过去,古文几乎已在我的生活里绝迹,幼年时见过的老谢,只怕也已作古了吧。
世间多少事物,像这即将落山的夕阳,像这就要被拆除的旧房子。
我有些不甘心,又上网搜索,发现客家古文在于都县还活着,并且,已经成功申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由此我知道,当我们目睹着一些古老的文化慢慢走向消亡的时候,还有一小部分人,正带着哀愁与期冀坚守在某个孤独的阵地上。但是,这些人多半已经老了。岁月在他们身体里埋下了珍稀的宝藏,但是能探察其珍贵的人并不多。时间如此迫切,我怕会永远失去那些宝物。当然,这其中不仅仅是古文。
生活从来不缺少写作的素材,而是太多的写作者缺乏深深扎进大地的决心。我把目光对准了江西省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我第一次申报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心里完全没有底。我甚至想过,即使选题没有通过,作为一名已经将写作视为生命常态的作家,我也将义无反顾地奔赴其中。幸运的是,中国作协给予我大力扶持,还给江西省非遗中心开去了介绍信,这更加坚定了我将选题做好的信心。
徐盛久和谢达祥去世了,兴国山歌还在,蓆狮、犁狮还在,更多的非遗项目、非遗人都还在。更重要的是,在国家花大力气实施非遗保护之后,所有的项目都有了相应的承继者,有了得以长久持续发展的必要条件。
要走的地方太多,4个月或6个月,于我而言其实远远不够。
我没有很多专业的采访装备,一个背包、一支录音笔、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就上路了。我想,最重要的是我带上了一颗真挚的心,一双谛听的耳朵。起初我预感会有困难,毕竟,在江西省各县市,精准扶贫仍是目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我必须找到当地文化馆的人,才能找到那些散布在乡间僻壤的非遗传承人,才能在生活的源泉处获取传统文化的基因和密码。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前面一路绿灯。每次一个电话说明来意,当地的文化馆负责人都爽快地说:“来吧,我们会尽力配合好。”
深入生活的过程中,我被太多非遗的人和事感动着。
在信丰县古陂镇,83岁的蓆狮传承人谢达光中风瘫痪在床,信丰县文化馆副馆长刘荣生熟门熟路地进入他家,替他穿好衣服,将他搬上轮椅,还为他点上一支烟。我知道,如果没有相互的了解和长久的扶持,他们之间不会有这样的默契。在采访之余,我和刘荣生聊了很多。他对于非遗以及整个民间文化脉络的理解,无论从横向还是纵向都大大打开了我的视野和想象。还有他对待传承事业的理念与行为,为初涉非遗的我立下一根标杆。我清楚地记得,他有一个悲壮的称号——“孤独的非遗人”。
从会昌县文化馆的曾敏、兴国县文化馆的萧远明等人身上,我同样见到了类似的情形。他们是即将消失的非遗项目的打捞者、保护者,站在非遗传承的背后,将一个一个的人,一段一段的历史串连起来,使那些沉于暗黑空间的宝藏重新浮出地表,重新获得新鲜的生命力。而我,恰恰是那个贪婪享受其劳动成果的人,一个猛子扎进他们经年累月经营的事业中,汲取到写作的养分。诚然,我不能将他们当成主角来写,但他们已然是我心中的幕后英雄。
兴国县的作协主席李凌云,不仅在我前往定点深入生活之前为我牵线搭桥,还将自己儿时记忆中的山歌毫无保留地提供给我:
哎呀嘞——
老妹子砍柴莫砍松树秧,
松树大了有松香,
松香点火蜡烛样,
心肝妹——
老妹子当得桂花香!
他说,原生态的兴国山歌蕴含着汹涌澎湃的生命激情。
是的,每一个非遗项目,都嫁接着一大批亲历者深刻的乡愁。
已故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徐盛久的儿子徐传青得知我要来,把居住在县城的二哥和居住在赣州的三哥都喊回了长冈乡的老家。我们一同爬上高高的山冈,看他们为父亲新修的坟墓,看他们为父亲建造的纪念亭,看莽莽的青山和溜溜的白云。他们的妻子在柴火灶上生火做饭,将人间的烟火搅动得热气腾腾。他们留我在家吃饭,并拒绝收下伙食费。他们兄弟还即兴创编山歌,亮开嗓子为我唱起祝福的歌。
……
我无法一一描摹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这半年,我行过山路,跨过圳坎,被尽职的家狗和白鹅驱赶过,又被热情朴实的人们迎进屋。那些听不懂的方言,我都在他们唱出的歌声中领悟了;那些遗憾错过的人,我都在后人动情的描述中理解了。还有,那些厚重的历史过往、宽阔的地理文化、独特的民俗风情,无一不为我的生命敞开一道道大门。我走进去,徜徉其中,总是感觉,那些累累垂垂结满枝头的果实,任我用再多再大的口袋也装不完,装不下。
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非遗是小众的,但又可以是无比宽广浩大的。
定点深入生活的同时,我开始了长篇纪实散文《传灯者》的创作。我发现,在自己的笔下,想要呈现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每一个主题的散文,动辄就是一万多字。一个非遗项目的绵长脉络、古今迁延,传承人的生存困境、跌宕起伏的命运、荣耀背后的酸甜苦辣,还有与之相关的人性纷杂……这里面,包含着一个多么深刻多么宏观的世界。我深切体验着非遗人的悲欢离合,也试图用文字画出一幅独一无二的非遗地图。我发现,一个作家在创造作品的同时,自身也在不停地被塑造,被成就着。我将第一篇散文《古陂的舞者》投出去后,迅速得到了回音,在《人民文学》2019年第11期刊发出来。
命运待我如此丰厚。除了继续写作,继续谛听灵魂内部的歌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吸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