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决战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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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匆忙地走着,从大街到小巷,从这条巷转到那条巷,有许多人早就站在街口的,看见人们从巷口流到街上又流到戏台前时,已经跟踪走来了。这里面有些人穿得比较整齐,露出一副极慎重的样子。偶然有一两个戴绅士草帽的买卖人,他们挤在人中间,和人开着玩笑。还有擦了薄薄一层粉的女人,头发上的油光照人,衣服剪裁合身,扭扭捏捏、三三两两地挤在一团,站在靠后边。也有原来留在屋子里的穷老汉、穷老婆,这时也锁了屋子赶来了。还有,因为孩子太多,无法出来的女人也抱着一个,牵着一个,蹒跚地走来。有些人问:“还不开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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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裕民站在台中央,指挥着:“妇女都靠右边站,你们那几个让过来些。大家站好地位不要动。墙根前的站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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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听着他的号令移动着。刚刚站好,却又都回过头去,有人就又在往后走,学校里的小学生排着队来参加大会了。刘教员带领着他们,他们还唱歌,这些孩子们像参加运动会的选手,生龙活虎似的,又紧张又活泼,他们用力地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声响彻云霄。张裕民便忙着招呼,在台前让出一角地方。队伍便从人丛中走进来。人们自然而然地替它让了一条道路。刘教员也忙迫得不堪,好容易才把他们安排好,又叫他们停止了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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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底下悄悄谈话:“对象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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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还扣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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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侯殿魁那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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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贵的老婆也站在台后边,她拿背靠着台,时时把衫子扯来揩眼泪,鼻涕吊在嘴唇上,她刚刚给丈夫送饭回来,她一看见干部便给磕头,她哭着说:“打从你们当干部以来,他爹有啥对不起你们吗?不看金面也得看佛面啦,看咱钱义还是八路军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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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吓唬她:“你再说,就一绳子捆了你。”但她还是不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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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喊:“开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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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开会啦!”张裕民又跳上台中央了。他仍敞着汗衫和纽扣,他望着群众,等人声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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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昌吹着一个口哨,“噱——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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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裕民报告了:“咱们村闹土地改革到如今已经十多天了,咱们要翻身,可不容易,咱们村上有好些剥削咱们的地主,压迫咱们,咱们今天就来拔尖。昨天晚上咱们把那个有名的人,混名叫赛诸葛的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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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不觉鼓起掌来,并且吼着:“扣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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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呢!”张裕民又接下去,“咱们的治安员张正典那小子,心眼里不向咱们老百姓,向着他丈人,破坏咱们的土地改革,县上撤了他的职,以后咱们要多看着他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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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又鼓掌了。大家互相交头接耳地说:“啊,还有这回事,这可做对呢。”并且有人喊:“打倒投降分子!”“把这些溜沟子的都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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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裕民又说:“今天咱们这个会就是和钱文贵算账。咱们先算算,算的差不多了,改天再当着他算,咱们农民自己来主持这个会,咱们选老百姓来当主席。你们说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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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就是张裕民!”“农会也成!”“……”几种声音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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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百姓好。你们自己选好,选几个你们觉得可靠的。”老董也站在张裕民身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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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选就选哪,咱提郭富贵。”是王新田那个小伙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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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富贵,赞成不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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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成。咱提李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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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李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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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人还得不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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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堂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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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堂叔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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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还提张裕民,没有他不顶事。你们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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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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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手!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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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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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人丛中把郭富贵、李宝堂推上去了。李宝堂只笑。郭富贵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像个新郎似的那么拘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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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裕民把李宝堂拉在中间,又同他叽咕了一阵。这老头子把脸拉正了,走出来一步,他说话了!他说:“咱老汉是个穷人。看了几十年果园子,没有一棵树。咱今年六十一岁了,就像秋天的果树叶一样入土也差不离了。做梦也没梦到有今天,咱当了主席啦!好!咱高兴,咱是穷人的主席,咱们今天好好把那个钱文贵斗上一斗,有仇报仇,有冤伸冤,有钱还钱,有命偿命。咱只有一个心眼,咱是个穷汉。咱主席说完了,如今大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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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笑话他,很满意这个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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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话的人很多,主席说一个一个来。但一个一个来,说话的人又说不多了。说几句便停了。大家吼着时气势很高,经过一两个人稀稀拉拉的讲,又没讲清楚,会议反而显得松了下来,李昌便使劲地喊口号,口号喊得不对时候,也不见有力量。这时只见刘满急得不成,他从台下跳上了台,瞪着两只眼睛,举着两个拳头,他大声问:“你们要不要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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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满!刘满!你说吧!你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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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咱说,咱得问问干部们,咱说了要不要处罚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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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满!你说!谁敢处罚你!今天就要看你的,看你给全村带头啦!”张裕民笑笑地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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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处罚你!刘满!你说!你打那个治安员打得好!”底下也有人鼓他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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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钱文贵的事吧!”张裕民又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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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满用着他两只因失眠而发红的眼睛望着众人,他捶着自己的胸脯,他说:“咱这笔账可长咧,咱今天要从头来说。咱的事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啊!你们哪里会清楚这十年来的冤气。咱就是给冤气填大的。”他又拍了拍胸脯,表示这里面正装满了冤气。“咱爹生咱们弟兄四个,咱弟兄谁也是个好劳动,凭咱们力量,咱们该是户好人家呀!事变前咱爷儿五个积攒了二百来块钱,咱爹想置点产业。真倒霉,不知怎么碰着了钱文贵,钱文贵告咱爹,说开磨坊利大,他撺掇咱爹开磨坊,又帮咱爹租了间房子。他又引了他的一个朋友,来做伙计,又不是咱村上人,咱爹不情愿,可是看他面子答应了。那个朋友在磨坊里管起事来,不到两个月,他那朋友不见了。连两匹大骡子千来斤麦子全不见了。咱爹问他,他说成,骂那个朋友,说连累了他,他拉着咱爹,一同到涿鹿县去告状,官司准了,咱告诉大家这官司可打不得呀!咱们一趟两趟赔钱,官司老不判案。咱爹气病了,第二年就死了。咱们四弟兄在年里杀鸡赌咒,咱们得报这仇。唉!咱们动还没动,有天咱大哥给绑上拉去当兵啦!这还要说么,这里边是有人使了诡计啦!咱大哥一走,日本鬼子就来了。石头落在大海里,咱们年年盼,也盼不到个信息。咱大嫂守不住,嫁了。落个小女子,不还跟着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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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有人答应他:“是有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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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来的第二年,”刘满又接下去说了,“钱文贵找咱二哥去说,过去对不起咱爹,磨坊赔了钱,他心里老过意不去,他说要帮咱们忙,劝咱二哥当个甲长,说多少可以捞回几个。咱二哥不愿意,他是老实人,家里又没人种地,又不是场面上人,咱弟兄全恨他,不肯干这件事。咱们回绝了他,他走了,过了半个月,大乡里来了公事,派了咱二哥当甲长。咱二哥没有法,就给他套上了。大乡里今天要款,明天要粮,后天要伕,一伙伙的特务汉奸来村子上。咱二哥侍候不来,天天挨骂挨揍,哪一天不把从老乡亲们那里讹来的钱送给他去?他还动不动说咱二哥不忠心皇军,要送到兵营里去。咱二哥当了三个月甲长,要不是得了病,还不会饶他咧!二哥!你上来让大家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咱二哥呢,二哥!二哥!”他的声音嘶哑了,模糊了,他说不出话的时候,就用两个拳头擂着他的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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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在底下骚动,有人找着了刘乾,把他往台上送,他痴痴地笑着。人们将他互相传递,把他送到台口了,郭富贵忙着把他拉上来。那个疯了的伪甲长不知是回什么事,傻了似的望着大家。他的头发有几寸长,蓬满一头,满脸都是些黑,一条一条的泥印子,两个大眼深凹下去,白眼仁一闪一闪的,小孩在夜晚遇着他时都会吓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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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没有人说话了,有年老的轻轻地叹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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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满忽然把两手举起,大声喊:“咱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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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仇!”雷一样的吼声跟着他。拳头密密地往上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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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昌也领着喊:“钱文贵,真正刁,谋财害命不用刀!”大家都跟着他,用力地喊。那边妇女也使着劲,再也不要董桂花着急的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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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也要同钱文贵算账咧。”王新田那个小伙子跳了上来。几天的工夫,已经改变了他,他好像陡地长大了几岁。他不再是那么荒荒唐唐的,他心里已经有了把握,他把闹斗争这件事看成了天经地义似的,好像摆在眼前,就这一件事好干,越闹越有劲。他看见有些人还在迟迟疑疑,唉声叹气,他就着急。这个年轻小伙子充满了信心,他诉说过去刘乾做甲长时,钱文贵暗里使诡计用绳子捆他,要把他送到青年团去的事。他在台上问他爹要不要钱文贵退还房子。他爹在台下答应他:“要他退还房子!”于是人们便吼起来:“钱文贵,乱捆人,要人房子,要人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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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丛中又走出一个老头儿,他是人们把他推上去的。他一句也不会说,只用两眼望着大家。人们都认识他叫张真,他的儿子被送到铁红山当苦力,解放后有许多苦力都回家了,只有他的儿子一直没回来。他对大家望着,望着,忽然哭起来了。大家催促他:“你说呀!不怕!”可是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又哭起来了。唉!全场便静了下来,在沉默中传来嘘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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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一个一个的上来,当每一个人讲完话的时候,群众总是报以热烈的吼声。大家越讲越怒,有人讲不了几句,气噎住了喉咙站在一边,隔一会,喘过气来,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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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采几人从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他们禁不住兴奋和难受。尤其是老董,他高兴地走来走去,时时说:“啊,这下老百姓可起来了!”胡立功也时时问那几个主席团的人:“你们看今天怎么样,以前你们有过这种情形吗?”李宝堂老汉说:“没有,如今是翻身了,啥也不怕,啥也不管哪!好,让他们都说说,把什么都倒出来啦!要清算李子俊时,你看咱也要说,咱还要从他爷爷时代说起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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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觉得机不可失,他们商量趁这劲头上把钱文贵叫出来,会议时间延长些也不要紧,像这样的会,老百姓是不会疲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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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堂将这个意见向群众说了,底下也一片赞成。于是李宝堂下令立刻带钱文贵。张正国亲自带几个民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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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话便停顿了下来,有些人便悄悄地嘀咕着。有些孩子们便离开了会场,在巷口上去等着,用一种好奇的心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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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走开去小便的也有了,咳嗽的声音此起彼落,怀里的娃儿们哭了,妇女哄起孩子来。主席没有办法,宣告休息三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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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们仍旧很快走了回来,他们要等看钱文贵咧。只有很多妇女又溜到远点地方坐下来,董桂花、羊倌老婆周月英便一个一个的去拉,拉来了这几个,又走了那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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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团干部们又忙着去商量一些事情,安排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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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担来了一担凉水,人们便都抢着去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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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又拿来了白纸糊的一顶高帽子,上边写着:“消灭封建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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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兵排列得很整齐,分作几排站着,台前台后都有,他们雄赳赳地举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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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人们又围了拢来,他们看帽子,他们观赏着民兵,这都是自己人呀,看他们多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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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在等着那个斗争对象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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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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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孩子们的脚步声,跟着他们转到了街上,台上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大家都明白是一回什么事!人们都站着不动伸着头去望。民兵更绷紧了脸,不说话。张裕民、李宝堂、郭富贵往台中一站,李昌喊起口号来:“打倒恶霸!”“打倒封建地主!”人们一边跟着喊,一边往前挤,但他们是用一种极紧张的心情看着、等着,他们除了喊口号的时候肃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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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的一声,民兵们在一个轻轻的命令底下同时扳动了一下枪栓,人们更紧张起来。这时只见三四个民兵把那个钱文贵押上台来。钱文贵穿一件灰色绸子夹衫,白竹布裤子,两手向后剪着。他微微低着头,眯着细眼,那两颗豆似的眼珠,还在有力地睃着底下的群众。这两颗曾经使人害怕的蛇眼,仍然放着余毒,镇压住许多人心。两撇尖尖的胡须加深着他的阴狠,场子里没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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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焦急地望着主席,老董几人也互相焦急地望着,他们又焦急地望着李昌,李昌焦急地望着主席,主席们又望着群众,群众们看着钱文贵,他们仍然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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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年的恶霸威风,曾经压迫了世世代代的农民,农民在这种力量底下一贯是低头的。他们骤然面临着这个势力忽然反剪着手站立在他们前面的时候,他们反倒呆了起来,一时不知怎么样才好。有些更是被那种凶狠的眼光慑服了下去,他们又回忆着那种不堪蹂躏只有驯服的生活,他们在急风暴雨之前又踌躇起来了。他们便只有暂时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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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只有一个钱文贵,他站在台口,牙齿咬着嘴唇,横着眼睛,他要压服这些粗人,他不甘被打下去。在这一刻儿,他的确还是高高在上的,他和他多年征服的力量,在这村子上是生了根的,谁轻易能扳得动他呢。人们心里恨他,刚刚还骂了他,可是他出现了,人们却屏住了气,仇恨又让了步,这情形就像两个雄鸡在打架以前一样,都比着势子,沉默愈久,钱文贵的力量便愈增长,看看他要胜利了。这时忽然从人丛中跳上去一个汉子。这个汉子有两条浓眉,和一对闪亮的眼睛。他冲到钱文贵面前骂道:“你这个害人贼!你把咱村子糟践得不成。你谋财害命不见血,今天是咱们同你算总账的日子,算个你死我活,你听见没有,你怎么着啦!你还想吓唬人!不行!这台上没有你站的份!你跪下!给全村父老跪下!”他用力把钱文贵一推,底下有人响应着他:“跪下!跪下!”左右两个民兵一按,钱文贵矮下去了,他规规矩矩地跪着。于是人群的气焰高起来了,群众猛然得势,于是又骚动起来,有一个小孩声音也嚷:“戴高帽子!戴高帽子!”郭富贵跳到前面来,问:“谁给他戴?谁给他戴,上来!”台下更是嚷嚷了起来:“戴高帽子!戴高帽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上来,拿帽子往他头上一放,并吐出一口痰去,恨恨地骂道:“钱文贵,你也有今天!”他跳下去了,有些人跟着他的骂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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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钱文贵的头完全低下去了,他的阴狠的眼光已经不能再在人头上扫荡了。高的纸帽子把他丑角化了,他卑微地弯着腰,曲着腿,他已经不再有权威,他成了老百姓的俘虏,老百姓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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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汉子转过身来,朝着台下,大家认得他是农会主任,他是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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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仁问大家说:“父老们!你们看看咱同他吧,看他多细皮白肉的,天还没冷,就穿着件绸夹衫咧!你们看咱,看看你们自己,咱们这样还像人样啦!哼!当咱们娘生咱们的时候,谁不是一个样?哼!咱们拿血汗养了他啦,他吃咱们的血汗压迫了咱们几十年,咱们今天要他有钱还债,有命还人,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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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有钱还债,有命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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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再不要怕他了,今天已经是咱们穷人翻身的时候!咱们再不要讲情面。咱是农会主任,咱头几天斗争也不积极,咱不是人,咱忘了本啦!咱对不起全村的父老们。咱情愿让你们吐咱,揍咱,咱没怨言。咱如今想清了,咱要同他算账。咱从小就跟着娘饿肚子。咱为的哪桩?为的替他当牛马,当走狗吗?不成,咱要告诉你们,他昨晚还派老婆来收买咱呢,你们看,这是什么?”程仁把那个小白布包打开。一张张的契约抖落了下来。底下便又传过一阵扰嚷,惊诧的、恨骂的、同情的、拥护的声音同时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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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咱不是那种人,咱要同吃人的猪狗算账到底!咱只有一条心,咱是穷人,咱跟着穷人,跟着毛主席走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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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农民团结起来!彻底消灭封建势力!”李昌也冲到台前叫着。群众跟着他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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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裕民也伸开了拳头,他喊:“程仁不耍私情,是咱们的好榜样!”“天下农民是一家!”“拥护毛主席!”“跟着毛主席走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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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台下吼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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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人们都冲到台上来,他们抢着质问钱文贵。钱文贵的老婆也哭巴着一个脸,站到钱文贵身后,向大家讨饶说:“好爷儿们,饶了咱们老头儿吧!好爷儿们!”她的头发已经散乱,头上的鲜花已不在了,只在稀疏的发间看得出黑墨的痕迹,也正如一个戏台上的丑旦,刚好和她的丈夫配成一对。她一生替他做了应声虫,现在还守在他面前,不愿意把他们的命运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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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一桩的事诉说着,刘满在人丛中时时引着人喊口号。有些人问急了,便站在台上来,敲着他问,底下的人便助威道:“打他,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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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贵被逼不过了,心里想好汉不吃眼下亏,只得说:“好爷儿们,全是咱错了!有也罢,无也罢,咱都承认,咱只请大家宽大宽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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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也哭着说:“看咱八路军儿子的面子,宽大宽大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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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刘满跳了上来,“咱冤了你啦!你说你骗咱爹爹开磨坊,有没有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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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有。”钱文贵只得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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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咱大哥拉去当兵,有没有这回事?” “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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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二哥给你逼疯了,有没有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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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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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冤了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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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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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那你为什么要说‘有也罢,无也罢’,你们问哪件事冤了他?他妈的,他还在这儿装蒜咧。告诉你,咱同你拼了,你还咱爹来!还咱大哥来!还咱二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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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喊:“要他偿命!”“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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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涌了上来,一阵乱吼:“打死他!”“打死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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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伙人都冲着他打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有一个人打了,其余的便都往上抢,后面的人群够不着,便大声嚷:“拖下来!拖下来!大家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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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只有一个感情——报复!他们要报仇!他们要泄恨,从祖宗起就被压迫的苦痛,这几千年来的深仇大恨,他们把所有的怨苦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们恨不能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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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两旁有人拦阻,还是禁不住冲上台来的人,他们一边骂一边打,而且真把钱文贵拉下了台,于是人更蜂拥了上来。有些人从人们的肩头上往前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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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贵的绸夹衫被撕烂了,鞋子也不知失落在哪里,白纸高帽也被蹂烂了,一块一块地踏在脚底下,秩序乱成一团糟,眼看要被打坏了,张裕民想起章品最后的叮嘱,他跳在人堆中,没法遮拦,只好将身子伏在钱文贵身上,大声喊:“要打死慢慢来!咱们得问县上呢!”民兵才赶紧把人们挡住。人们心里恨着,看见张裕民护着他,不服气,还一个劲往上冲。张裕民已经挨了许多拳头了,却还得朝大家说:“凭天赌咒,哪一天咱都焦心怕斗争他不过来啦!如今大家要打死他,咱还有啥不情愿,咱也早想打死他,替咱这一带除一个祸害,唉!只是!上边没命令,咱可不敢,咱负不起这责任,杀人总得经过县上批准,咱求大家缓过他几天吧。就算帮了咱啦,留他一口气,慢慢整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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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也走来好些人,帮着他把人群拦住,并且说道:“张裕民说得对,一下就完结了太便宜了他,咱们也得慢慢地让他受。”很多人便转弯:“这杀人的事么,最好问县上,县上还能不答应老百姓的请求,留几天也行。”但有些人还是不服:“为什么不能打死?老百姓要打死他,有什么不能?”老董走出来向大家问道:“钱文贵欠你们的钱,欠你们的命,光打死他偿得了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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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道:“死他几个也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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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又问:“你们看,这家伙还经得起几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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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人已经把钱文贵抬回台上了。他像一条快死的狗躺在那里喘气,又有人说:“打死这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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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他要死了,就不受罪了,咱们来个让他求死不得,当几天孙子好不好?”老董的脸为兴奋所激红,成了个紫铜色面孔。他是一个长工出身,他一看到同他一样的人,敢说话,敢做人,他就禁止不住心跳,为愉快所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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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答:“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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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答:“斩草不除根,终是祸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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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还怕他么?不怕了,只要咱们团结起来,都像今天一样,咱们就能制伏他,你们想法治他吧。” “对,咱提个意见,叫他让全村人吐吐啦,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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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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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说把他财产充公大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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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他写保状,认错,以后要再反对咱们,咱们就要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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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要他写保状,叫他亲笔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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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钱文贵又爬起来了,跪在地下给大家磕头,右眼被打肿了,眼显得更小,嘴唇破了,血又沾上许多泥,两撇胡子稀脏地下垂着,简直不像个样子。他向大家道谢,声音也再不响亮了,结结巴巴地道:“好爷儿们!咱给爷儿们磕头啦,咱过去都错啦,谢谢爷儿们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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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孩子都悄悄地学着他的声调:“好爷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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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被拉着去写保状,他已经神志不清,却还不能不提起那支发抖的笔,一行行地写下去。大会便讨论着没收他的财产的问题,把他所有的财产都充公了,连钱礼的也在内,但他们却不得不将钱义的二十五亩留下,老百姓心里不情愿,这是上边的规定,他是八路军战士啦!老百姓也就只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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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有些孩子们耐不住饿,在会场后边踢着小石子。有些女人也悄悄溜回家烧饭,主席团赶紧催着钱文贵快些写,“谁能等你慢条斯理的,你平日的本领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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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团念保状的时候,人们又紧张起来,大家喊:“要他自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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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贵跪在台的中央,挂着撕破了的绸夹衫,鞋也没有,不敢向任何人看一眼。他念道:“咱过去在村上为非作歹,欺压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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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光写上咱不行,要写恶霸钱文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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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要写恶霸钱文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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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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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贵便重新念道:“恶霸钱文贵过去在村上为非作歹,欺压良民,本该万死,蒙诸亲好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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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你娘的屁,谁是你诸亲好友?”有一个老头冲上去唾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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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下去呀!就是全村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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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咱是他的啥个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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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大爷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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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穷大爷,咱们不敢做财主大爷啊!大爷是有钱的人才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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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贵只好又念道:“蒙全村穷大爷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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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能叫穷大爷,今天是咱们穷人翻身的时候,叫翻身大爷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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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叫翻身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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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咱们今天是翻身大爷,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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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翻身大爷恩典,留咱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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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咱不懂。咱翻身大爷不准你来这一套文章,干脆些留你狗命!”人丛里又阻住钱文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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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留你狗命!”大家都附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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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贵只得念下去道:“留咱狗命,以后当痛改前非,如再有丝毫不法,反对大家,甘当处死。恶霸钱文贵立此保状,当众画押。八月初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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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团又让大家讨论,也就没有多的意见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还觉得太便宜了他,应该再让打几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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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贵当众被释放回去,只准暂时住在钱义院子里,他的田地以外所有的财产,立刻由农会贴封条去。留多少给他,交由评地委员会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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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选举了评地委员会,刘满的名字被所有的人叫着。郭富贵也被选上了。李宝堂的主席当得不错,人们也选上了他。郭全是一个老农民,村上的地亩最熟,便也当选了。他摸着他那像两把刷子似的胡须难为情地说道:“你们不嫌咱老,要咱办点事,咱还能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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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又选了任天华,他是一个打算盘的能手,心里灵,要没有他,账会搞得一片糊涂。侯清槐也能算,又年轻,不怕得罪人,有人提议他,也通过了。最后他们还选了农会主任程仁。程仁不受钱文贵收买,坚决领导大家闹斗争,他们拥护这个农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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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闹土地改革到此时总算有了个眉目,人们虽然还是有许多担心,但总算过了一个大关,把大旗杆拔倒了。他们还要继续斗争下去,同村子上的恶势力打仗,他们还要一个一个的去算账。他们要把身翻透。他们有力量,今天的事实使他们明白他们是有力量的,他们的信心提高了,暖水屯已经不是昨天的暖水屯了,他们在闭会的时候欢呼。雷一样的声音充满了空间。这是一个结束,但也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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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东北书店1948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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